第一卷 第二章 攘夷凶刃

雨在傍晚時分稍歇,然而隨著夜空由藍轉黑,又開始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

九兵衛為免弄濕草鞋,靈巧地東縱西躍,避開水窪行走;往來的行人見了這壯若巨熊的彪形大漢,無不心生怯意,紛紛閃避。兼做旅捨生意的八間舶來品批發店並排著,他穿過熱鬧的八軒屋町,走過松江大橋往東而行,衝進了玉緒飯館的屋檐下。幸虧他在雨勢轉烈之前抵達了目的地,身上的花綢外套才能逃過一劫。

九兵衛掀開門帘,走進店裡,只見樓下滿是客人,座無虛席。

「歡迎光臨,河田大爺。」

生就一張瓜子臉的老闆娘笑臉相迎。

「這種天氣生意還這麼興隆,很好,很好。」

「這全是托河田大爺及天魔黨各位大爺的關照。今晚可別急著走,慢慢用菜。」

「哈!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九兵衛心情大好,打開了鐵扇掩住嘴巴,向老闆娘咬耳朵:

「他人已經在樓上了嗎?」

「是,半刻鐘前才到的。」

老闆娘面帶憂色,但九兵衛並不理會,只是說道:

「他兩刻鐘後便會回去,到時我會下來告訴你,你再替我送飯菜過來。」

老闆娘微微點頭,又靠過身子來說道:

「河田大爺,我同您打個商量。黨里的大爺們要討論國事,小店很樂意出借樓上的廂房,可是能不能請那位客倌別來?大家都怕他怕得不得了。」

「怎麼,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廂房裡去了?」

九兵衛抓了抓下巴,如此間道。老闆娘的臉色變得更青了。

「是啊!活像幽靈一樣,突然就坐在廂房裡了。別說我了,店裡那麼多女侍,沒一個瞧見他走進來,也沒人聽見他上樓,真是嚇死人啦!」

「店裡生意這麼好,或許是太忙了,沒注意到。」

九兵衛想打馬虎眼,老闆娘卻橫眉豎目地說道:

「我們玉緒飯館裡的人再怎麼忙,也決計不會疏忽上門的客人。別把我們和一般的客棧茶店相提並論。」

「哎,別這麼說嘛!」

九兵衛安撫道,順手塞了半分銀子到老闆娘袖子里。

「別讓任何人上來。」

他留下這句話以後,便踩著擦得光亮的樓梯上了樓。玉緒飯館的二樓共有五間廂房,平時每一間都會傳出醉言浪語,但今晚卻是鴉雀無聲。

「是我,我進來了。」

九兵衛打開走廊盡頭最裡間的廂房。一名男子如茶會的客人一般,正襟危坐地坐在房裡。

「讓你久等了,抱歉。」

他看了看男子跟前的菜肴,發覺還完好如新,便掀起厚厚的嘴角笑道:

「根本沒動過嘛!你不用等我,可以先吃啊!」

九兵衛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很清楚他辦不到。

那男子蒙著面,看不見臉孔,從露出的雙眼及雙手判斷,年歲應該和九兵衛相去不遠。上至外套下至劍套,全身上下的行頭乍看之下全都頗為樸素,但決計不是便宜貨。

「廢話少說,快坐下。」

九兵衛內心暗自咒罵他無禮,卻還是依言坐下了。

「鳶巢那件事我辦得還行嗎?」

九兵衛奉男子之命,四處宣揚是自己殺了鳶巢,其實鳶巢的死根本與他無關。他雖不知道這名男子有何意圖,不過這回不但賺飽了荷包,還打響天魔黨的名號,可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差事。

「好得很,師父也相當高興。你幹得很好,九兵衛。」

「發幾發空包彈,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

說著,九兵衛將鐵扇插入腰帶中。

「那咱們說好的東西,你帶來了嗎?」

「那當然,不然我怎麼會在這裡?」

男子將膳盤推到一旁,拿出一個絹布包。

九兵衛一把搶過,打開一看,裡頭是一把筆直的短劍,劍柄與劍身合而為一,握在手裡有種冰冷的金屬感。他將劍從雕銀黑鞘中拔出來。

只見那雙刃劍細薄鋒利,散發著銳利銀光,劍身上沒有血溝,卻雕有看似文字又似圖樣的花紋,上至劍尖下至柄頭,全都美得教人嘆息。

「這是修驗道的開山祖師役小角的石葛劍。向文武天皇進讒言,害得役小角流放伊豆的國津神一言主便是被這把劍給鎮在葛城山谷底。」男子嚴肅地說道。

九兵衛滿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舉起手中的短劍,在宮燈下照耀。

「這把劍的確華美,不過看不出有這等力量。」

「既然如此,何不試試看?我這就讓你嘗嘗嵌入孔雀王咒法的石葛劍有多麼厲害。」

話一說完,男子便一把搶過短劍,插入九兵衛倒映於榻榻米上的影子。

「如何?」

「這、這是什麼?」

九兵衛焦急地說道。他的手插在抬起的腰上,整個人僵若石像;雖然嘴巴能自由活動,瞪大的雙眼卻只能盯著同一點瞧,連眨也不能眨,整張臉只有鼻子以下能動,表情看來十分古怪。

「縛影術。莫說你無法自行移動,便是別人拿了鏟子來也挖不動你。除非把劍從影子上拔出,或是等影子移位離開短劍,否則決計無法復原。這正是修驗道最引以為傲的孔雀王咒法,夷狄使用的魔法根本不足為懼。」

「我懂了,完全懂了,快把劍拔出來!」

九兵衛雖然嚇得心膽俱裂,說話時卻十分留意,不露哀求的神色。他的經驗告訴他,一旦向對手示弱,便永遠不得翻身。他身為揚威松江城的天魔黨首領,豈能像條狗一樣乖乖聽話?

「我是很想替你拔劍,可惜不知道劍在哪兒。」

蒙面男子眼帶殘虐的笑意,如此說道。

「別胡說了,不就在我右膝的——」

說到這兒,九兵衛才發現視野角落的短劍不見蹤影。

「很驚訝吧?雖然看不見,但實際上卻是存在的。」

男子伸出中指,在榻榻米上的倒影上空一彈,一道清亮的金屬聲響徹了廂房。

「縛影術發揮法力之際,石葛劍便會隱身於影子之中,中了此法之人甚至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明白。」

男子拿起膳盤上的味噌豆腐串,拔下竹串,慢慢地將銳利的那一頭移向九兵衛的眼球。

「這道縛影術最為誘人之處,便是完全無從抵抗,只有嘴巴能出聲;既可用來嚴刑拷問,也可用來凌遲碎剮。好了,九兵衛,竹串共有三枝,不知你能忍到什麼時候?」

「別說笑了。」

「我豈會為了說笑而弄瞎別人眼睛呢?你得先為遲到半刻鐘之事賠罪。反正你這張臉本來就不能見人,瞎了一隻眼也無妨吧?」

「你根本不敢真插,別裝腔作勢了。你還需要我幫忙吧?若是你膽敢傷我一根汗毛,天魔黨絕不會放過你。」

九兵衛鼓起勇氣威嚇,但男子毫無猶豫之色,繼續將竹串移向瞳孔。

「不放過我?好大的口氣啊!你似乎沒搞懂誰才是主人。也罷,剛撿來的野狗自然不懂規矩。本該直接勒死放水流,這回就先調教調教你。」

說著,男子橫過竹串,插進了九兵衛的左臉頰;他的嘴巴被堵住一半,直竄而上的哀嚎聲只能悶在喉頭。竹串刺穿他的左臉,停在右臉內側;鮮血在口中堆積,血腥味直撲舌頭與鼻腔。

外頭下起更勝中午的大雨,雨滴不斷地敲打屋瓦,掩蓋了九兵衛的呻吟聲。

「下回膽敢再對著我亂吠,我就拆了你的下巴。」

男子將竹串拔出臉頰,又把串尖對準眼球。傷口流出一道血痕,滴落下巴。

「我知道了,是我錯了,求你高抬貴手饒了我。」

九兵衛還無暇遲疑是否該拋棄尊嚴,便已經開口哀求了。細長的竹串看來就和木樁一樣粗,當串尖觸及網膜時,九兵衛的喉嚨深處發出細若蚊聲的哀嚎,胯下滲出一灘溫熱的液體。

「別四處撒尿。野狗就是這樣,沒規沒矩。」

男子彈了下舌頭,將竹串丟到身後。

「今天就先放過你。要是連屎都拉出來,我可受不了。」

男子朝著倒影伸手一抓,將短劍拔出了榻榻米。

九兵衛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跌坐地板上。他無暇為瞬間出現的短劍而驚訝,只能茫然地坐在自己製造出來的水窪上。

雷聲傳來,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個法器不挑使用者,和夷人的魔法不同,無須念咒,無須畫魔法陣,也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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