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宴 下卷 第五章

這天、、、、、第一個站在眩暈坡底下的,是鳥口守彥。

鳥口這個時候也在坡道底下停了一會兒,想像坡道上平凡的景觀。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記憶紛亂,遲遲無法凝聚出一個明晰的景象。鳥口無計可施,只能深深地大吸一口氣,接著一股作氣地奔上扭曲的坡道。

喘不過氣來了。

這個健壯的年輕人,唯有體力是大家公認的優點,難得他會喘不過氣。鳥口就算扛著一袋米跑上金比羅神社(1)的階梯,也只會「呼」地小吁一口氣而已。

——因為睡眠不足嗎?

鳥口這麼想。

這半個月以來,安眠遠離了鳥口。失眠這種現象對鳥口來說,也是極端罕見的生理現象之一。

不管處在多麼惡劣的環境下,或身處多麼凄慘的事件當中,也獨有鳥口一人能夠安穩地入睡,這是他引以為傲之處。只要他想睡,就算倒立也能睡。這不是譬喻,而是事實。而且鳥口一旦入睡,不管是被踢還是被揍,甚至是空襲警報大作,都不會醒來。他曾經在殺人命案現場熟睡不起,睡著的時候又發生命案,在大騷動當中依然呼呼大睡。

鳥口是個不折不扣的安眠魔人。

然而、、、、

他竟然怎麼樣都睡不著,睡眠很淺。

不過他大概知道原因是什麼。

——失落感。

半個月過去,中禪寺敦子的行蹤依然完全不明。當然,佐伯布由也不知去向。

然後,那天出去追趕兩人的榎木津也一去不回。

鳥口與益田半個月來拚命地搜索,卻徒勞無功,三個人杳然不知所蹤,不僅不知道他們人在哪裡,甚至是生死未卜。

那一天、、、、

在京極堂得知敦子遭到綁架的消息時,鳥口大為驚慌。中禪寺斥責他要冷靜,他卻甩開中禪寺沖了出去。他無法冷靜,他坐立難安,他無法什麼事都不做。

鳥口趕到玫瑰十字偵探社,卻不見榎木津的蹤影。

只有寅吉一個人一臉泫然欲泣,不安地走來走去。鳥口抓著寅吉的肩膀搖晃,質問情況。

綁架似乎發生在無法理解的狀況下。

趁著榎木津不在房間的短暫時間,一名眼鏡男子出現。如果寅吉沒有看錯,那是條山房藥局一個叫宮田的人。寅吉說,那個宮田嘴裡念出莫名其妙的咒語,敦子和布由同時站了起來,默默地離開了房間。益田想要追上去,然而出道門口卻不知為何再也無法追上去,就這樣倒在門口。

是催眠術。

鳥口當下這麼想。

在華仙姑背後操縱的尾國是個催眠師。

而且他似乎能在瞬間施術。是否是相同的手法?事後一問,益田說他覺得當時好像被撒了什麼粉狀物。

因為是藥局,有可能使用藥物。可是敦子與布由的行動,顯然是尾國擅長的後催眠。那麼條山房與尾國有關係嗎、、、?

入夜以後,榎木津依然沒有回來。

鳥口那天晚上不曾合眼,等著他們。益田回來了,但榎木津最後還是沒有回來。

然後、、、

榎木津也消失了。

隔天早上,鳥口與益田展開搜索。

鳥口首先前往條山房,但主人不在藥局,宮田也不在。說是從昨天就沒有回來。益田負責打探韓流氣道會,但氣道會似乎發生了什麼糾紛,情況一片混亂,完全無法偵察,其他也找不到什麼線索,兩人只能四處奔走,也試過盯梢,卻是白費。

搜查展開過了一周,條山房人去樓空,連門都沒鎖。與其說是外出,更接近連夜潛逃。同一時刻,氣道會也關閉了道場。不管怎麼樣,這兩者肯定與事件有關,但線索也到此為止。

之後每一天,鳥口不但動身體也動腦,累的不成人形。即使如此,他一上床,神經就變得興奮不已,遲遲無法入睡。就算睡著,也一下子就醒了。

鳥口困惑了,他比任何人都容易入睡。打出娘胎到現在,他連一次都沒有想過睡不著覺時該怎麼辦。他試過喝烈酒,也試過讀艱澀的書,但都徒勞無功。他沒力氣上花街去,也沒心情去找熟識的女友。這種感覺有點像是餓的睡不著,於是鳥口姑且找點東西填肚子。但是不管怎麼吃,舒適的睡眠就是不肯造訪。他花了一個星期,才發現不滿足的不是胃,而是胸口。

肚子餓的話,只要吃就能填補了,但是胸口的空洞卻沒有方法能填補。

就這樣,以遲鈍聞名的體力派糟粕記者被剝奪了名為惰眠的快樂。

敦子,華仙姑,榎木津,條山房和韓流氣道會,所有的關係人都消失了。這種失落感就彷彿忘了藏有寶貝的錢包放到哪裡去了一樣。另一方面,這也是一種宛如被獨自遺棄在異鄉的般的空虛感。

無法貼切地形容。

擔心,寂寞,這的確石燕,但說出口來又覺得有些不一樣。

鳥口仰望天空。

應該是廣闊無垠的天空,現在感覺卻格外狹窄。

舊書店開著。

玻璃門另一頭的書本縫隙間,中禪寺依然故我地頂著一張臭臉。鳥口又猶豫了。不知為何,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中禪寺。鳥口比以前更不了解中禪寺這個人了。

——他在想些什麼?

鳥口不懂。

敦子失蹤隔天起,中禪寺離家了三四天。鳥口聯絡了幾次,但他一直不在。鳥口一直以為他去找妹妹了。他一廂情願地認定,既然是中禪寺,肯定會使盡各種手段,循著鳥口等人想都想不到的線索找出妹妹的所在。

——可是。

真的如此嗎?

鳥口自己忙著行動,中禪寺也完全不提他的單獨行動,事實上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沒有人知道。話雖如此,鳥口也覺得中禪寺不吭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了其他的事情出門。然而中禪寺後來卻完全停止了行動,也沒有向鳥口詢問搜索進度。後來他就像完全完全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

——讀著書。

中禪寺好像還是在看書。

——他在想些什麼?

該和他說些什麼才好?鳥口很困惑。他不可能不擔心吧?失蹤的可是自己的親妹妹。鳥口下定決心,用力打開拉門,踏進裡面。他就直接穿過書牆之間,一徑來到櫃檯前,也不打招呼,劈頭就問:「有、、、有沒有聯絡?」

「誰的聯絡?」

連頭也不抬。

「什麼誰?師傅,就是榎木津先生或、、、」

「沒有。」

「沒有、、、?」

鳥口困惑了,他真的不懂了。

「師、師傅,您都不擔心嗎?竟然這麼冷靜地看書。您、您不去找敦子小姐好嗎?」

「去哪裡找?」

「就是不知道才要找啊。」

中禪寺一臉非常不耐的表情。

「沒頭沒腦的。你是怎麼了?」

「哪裡沒頭沒腦的?師、師傅,中、中禪寺先生,您知道嗎?連榎木津先生都不見了耶。我說,呃、您也稍微慌張一定吧!」

「榎木津先生不見蹤影,這不是稀鬆平常的事嗎?或許你不知道,但他曾在倉庫二樓住了一個月,自個兒在那裡玩的不亦樂乎。也曾經去溪釣就這樣沒有回來,一直在溫泉旅館裡下將棋(2)。」

「這、、、或許是這樣,可是、可是敦子小姐呢?敦子小姐總不可能在溫泉旅館裡招藝妓吧」

中禪寺揚起一邊的眉毛,斜盯著鳥口說:「你擔心的是敦子的話,何必拿榎木津來說?」

「我、我兩邊都很擔心啊。」

中禪寺「哦」了一聲,撫摸下巴。

「哎,好吧。話說回來,你的說詞叫人無法苟同。如果我驚慌失措,敦子就會有聯絡嗎?如果我停止讀書,她就會回來嗎?要是那樣,要我中斷讀書也可以。不過天底下應該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人之常情、、、」

「我也是有人情的」

鳥口急忙捂住嘴巴。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感表現方法。就算表面平靜,不代表內心就沒有情緒波動。中禪寺平素就是個看不出內心的人,但不管怎樣,親人是無可替代的,或許只是看不出來,其實中禪寺心急如焚,那樣的話,鳥口的抱怨就實在是太多管閑事了。他想要開口辯解,卻先被牽制了、、、

「不是只有大哭大叫才是人情。重要的是、、、如果那麼擔心的話,不必特地跑來這種地方。現在開始也不遲,隨便上哪兒去找,找到你滿意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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