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宴 上卷 第三章

武藏野平原上並列著幾個台地,中野就是位於台地上的平坦城鎮。儘管如此,若往郊區走去,仍有坡道極多的地區.雖然都是坡道,但並非整片土地傾斜,而是傾斜的方向紛亂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給人一種勉強將高台與低地縫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許因為如此,許多細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鎮,結果彷佛把地面給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場所景觀意外地美麗。

所以,這裡並存著視野極佳的地方,與感覺極為封閉的地方。

例如,有條俗稱眩暈坡的坡道。

這條坡道很狹窄,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暈坡底下,給人一種城鎮到此結束的感覺。

它的坡度決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左右兩旁是無盡延伸的油土牆。坡道平緩地延續,一瞬間讓人有種盡頭上什麼都沒有的錯覺,彷彿坡道將永遠延續下去。

當然沒有那種事。

事實上,眩暈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結束了。儘管如此,登上坡道頂端後,不知為何會留下一股徒勞感。坡道途中的風景自始至終幾乎沒有變化,所以讓登坡者有種不斷原地踏步、繞圈子走的錯覺吧。

甚至讓人在途中陷入眩暈。

據說因此它才會叫做眩暈坡。

但是,無限被有限所包覆,結果爬上坡道以後,上面只是個普通的小鎮。

鳥口守彥站在視野狹隘、坡度平緩的坡道下,想起從這裡看不見的坡上城鎮。

那並不是什麼特別的風景。

只是個……普通的城鎮。

即使如此,鳥口在爬上眩暈坡前都一定會這麼做。因為他覺得若不這麼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將前往何處。鳥口覺得很不可思議。如果不去意識,根本沒有什麼好在意的。這只是一條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識到就不行了。對鳥口來說,這條坡道……是一條特別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著一股作氣爬到最上面。他預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會陷入眩暈。

只要爬到頂端,那奇怪的預感就會煙消雲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鐘的、細長的異界。

眩暈坡上的風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雜木林和竹林里並列著平房老民宅,另一頭則有五金行和雜貨店。就連那些店也是因為屋檐下擺著金屬臉盆、掛著束起來的掃把,才勉強看得出是店鋪,一旦關店,便與一般民家毫無區別了。

再過去一些,有一家兩側都是竹林的蒿麥麵店,隔壁就是舊書店。舊書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著,可能就會錯過了。寫著店名的扁額也在風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極堂」。

鳥口隔著玻璃門窺看內部。

被太陽曬舊的黑色書架、成排褪色而蒙塵的書背。書。除了書還是書。書與書之間,書的另一頭也堆滿了書。從書的隙縫間露出來的櫃檯前,坐著一個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經毀滅似地臭到了極點,也在看書。

那是店主人中禪寺秋彥。

店裡沒有半個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沒有客人,無時無刻總是像這樣在看書。日復一日、無論天黑天明、是睡是醒,總是在看書。

在鳥口看來,這個人真正是稀世怪人。聽說他以前在高等學校擔任教師,相當有才能,而且也前途無量,但是他幾年前辭了職,有一天突然開起了古書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為開舊書店可以鎮日讀書。因此這家店的老闆從早到晚都坐在櫃檯里,無時無刻讀著書。

至於沒有在看書的時候,這個怪人都在做些什麼呢?說起來令人吃驚,他是個彌宜。據說中禪寺家代代都是後面的神社的宮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親,繼承祖父的職位,但鳥口未曾見過他神主的打扮。

舊書店兼神主,無論怎麼放寬標準來看,都不可能賺得了錢。然而中禪寺也沒有半點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卻有個極賢慧的夫人。

這一點實在教鳥口無法理解。

中禪寺表情兇惡,嘴巴惡毒,實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類型。的確,他那有些過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睜隻眼閉隻眼來看,也不能說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饒舌過頭,所以應該也不是不受歡迎,但鳥口還是無法信服。他怎麼樣都無法想像中禪寺談情說愛的樣子。不管怎麼想,京極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種娘娘腔的話來。

鳥口再一次往裡窺看。

他扶住玻璃門,然後猶豫了。

不是不方便進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訪京極堂的日子。

那是個燠熱的日子。

鳥口守彥在去年夏天過後與中禪寺秋彥相識。那時鳥口因緣際會涉入某獵奇事件的調查。

鳥口的職業是所謂的事件記者。

這是好聽的說法,但鳥口參與編輯的雜誌,是只能夠不定期發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稱的糟粕雜誌;不僅如此,裡面刊登的報導全都是犯罪題材,而且獵奇犯罪的比重高得異常。因此鳥口雖然是一般平民,卻經常得涉入這類陰慘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別。

由於涉入那個事件,鳥口經歷了深刻的體驗,幾乎顛覆了過去的人生觀。

那宗獵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驚社會、惡名昭彰的「武藏野連續分屍殺人事件」。

這宗連續獵奇殺人事件後來被評為史上最慘絕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惡名,彷佛是一種傳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觸到它的人,一邊在牽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邊不斷地擴散開來。鳥口在不知不覺間被捲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開,窺見了黑暗的、無底的深淵。籠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許事件記者鳥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個單純的旁觀者。

鳥口追查著複雜奇妙的事件,在這當中,他透過朋友作家關口,認識了這個怪人古書商。這宗棘手的事件幾乎有如惡魔一般,毫無解決的跡象;而使它閉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偵探,而是這個古書商——中禪寺秋彥。

鳥口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現在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然後……今年春天——鳥口再次被捲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鳥口誤闖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異界,被囚禁在無法逃脫的牢檻里,他掙扎、抵抗,最後還受了傷。將那件教人一籌莫展的詭異事件——「箱根山連續僧侶殺害事件」導向終結的,也是中禪寺。

這只是……短短數個月前的事。

兩個事件都令鳥口生涯難忘的事件。

——是因為如此嗎?

或許在那樣特殊的狀況下幾次共同行動,鳥口有種錯覺,彷佛他與中禪寺相處了相當長的時光。儘管他們沒認識多久,然而每次一見到中禪寺那張不高興的臉,鳥口不知為何就感到放心。雖然認識還不滿一年,鳥口卻怎麼樣都不覺得他們的交情只有如此。鳥口實在無法想像他們短短一年前還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這或許是一起歷經凄慘事件始末、這種日常難得的體驗所造成的錯覺。那麼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可能接近戰友,是共享非日常記憶的人擁有的一種連帶感情。不過一切只是鳥口單方面這麼感覺,至於中禪寺怎麼想,鳥口無從得知。

鳥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禪寺。冷靜想想,中禪寺這個人算是難應付的類型吧。

鳥口也覺得中禪寺是自己這種貨色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了的傢伙。而且中禪寺也決非能草率應付的人。但鳥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動輒拜訪中禪寺。拜訪的理由總是形形色色,不過更重要的是,鳥口也覺得自己是為了尋求那種不可思議的連帶感才來到這裡的。

鳥口平整呼吸,打開玻璃門。

店主人連頭也不抬。

看來他正耽溺於讀書中而沒有發現,但,怎麼可能。他不是沒有注意到,而是連看都不必看就識破進來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銳。

總是如此。然而鳥口卻有些困惑了。

「師傅……」

最近鳥口都這麼稱呼中禪寺。

鳥口邊叫著,邊橫著身體,穿過被書牆包夾的狹窄通道。古書獨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塵混合的氣味掠過鼻腔。腳下及前後左右都是書山,接著他跨過綁起來的雜誌。

「師傅,呃……」

「我不記得我收過徒弟。」

中禪寺頭也不抬地說。

鳥口總覺得手足無措,什麼也沒說,拉過櫃檯旁邊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擾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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