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宴 上卷 第二章

那一天,大概是木場修太郎巡查部長最後準時出現在他任職的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一組的刑警辦公室。

青木文藏記得,那天木場的表情非常不高興。不過木場這個人原本就難以捉摸,旁人很難看出他究竟是高興還是生氣,所以木場實際上心情如何,青木並不知道。

木場緊抿著小小的嘴巴,直線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細,拱著厚實的肩膀走進刑警辦公室里來。完全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打招呼,就算有,聲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沒有人聽見吧。

若是常人,這種冷淡的態度就叫做不高興——不,完全是直截了當地表現出滿肚子火。可是就木場而言,卻無法照常理判斷。

例如……

假設木場正哼著歌,看起來興頭十足、興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說當時木場是真的興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無論他看起來有多高興,那也只是看起來而已,說不定他其實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對他說:「前輩,是不是有什麼好事啊?」肯定會倒大霉。青木因此遭到木場吼罵的次數多不勝數。

但是反過來說,就算木場看起來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隨便向他攀談,說要聽他吐苦水。愛管閑事不是件壞事,但是偏偏那種時候,木場總是勁頭十足。同情他只會讓自己吃虧。

這麼一說,木場似乎是個很難相處的傢伙,但實際上卻也並非如此。

木場很照顧人,勤勞規矩,表情並不特別死板,也不比別人愛挑剔。他有點愛唱反調,不知道投機取巧,但是比一些固執己見的倔強鬼或見風轉舵的牆頭草更好相處多了。只是照一般人的感覺,多難看透木場的反應罷了。

例如去年,木場做出了身為警視廳刑警難以想像的脫軌行動。那並不是怠忽職守、貪污這類司空見慣的醜聞。木場被捲入管轄外的案子,對窩囊的有關當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決案子而奔走。結果木場違反服務規程,不僅受到申戒,還被處以一個月的閉門反省。

他的動機是公憤、義憤,一般來說,是不該遭到這種處分的。但是木場這個人的正義和信念,不知為何卻總是以脫軌的形式顯現出來。

為什麼會採取哪種行動?乍看之下,只讓人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細細地聽過之後,才稍微能夠了解。雖然木場絕對不是胡來,卻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場就是這樣一個人。

木場閉門反省的時候,青木帶著香蕉去慰問。他記得木場曾說他忘不了戰爭時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費買了帶去,然而儘管青木如此費心,木場卻絲毫不開心。事後一問,木場罵他說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還說香蕉就是快爛的才好吃。後來青木收到別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選了一些熱到發黑的送給木場,又被罵說這些香蕉根本爛到不能吃。

木場就是這樣,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許木場的那個模樣也算無異於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搜查一課課長大島剛昌一早人就在刑警辦公室。木場一看到大島,立刻筆直地朝他走去。

大島也不看木場,說:「怎麼?來勢洶洶的。」木場完全是叉著腿擋在課長面前站住,卻以意外中規中矩的口吻開口:「關於昨天的事……」他走過去的模樣充滿了狠勁,一副就要直接毆打上去的態度,結果卻讓周圍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麼事?」

「就是……世田谷的漢方醫啊。」

「漢方……哦,那個啊。那個怎麼了?」

「課長……」

木場從後褲袋裡抽出扇子。

「……不見了一個人哪。」

「嗯?是豐島的女工嗎?沒收到失蹤報案吧?」

大島依然看著桌上的文件,漫不經心地應聲。

「她沒有親人,誰會報案?」

「僱主之類的……」

「哪來那麼好管閑事的僱主?」

「有啦,當然有了。」大島總算抬起頭來。「說起來,對小企業來說,勞動力是很貴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個也很傷腦筋的。」

「工廠根本是用低薪剝削勞工到死。女工什麼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蹤的是個已經有些年紀的女人,雇個更年輕的才划算……」

大島再次低頭看文件。

「課長,總之……」

「木場。」

大島理齊文件,擺到一旁,坐直身體仰望木場。

「我們可不是跑新聞的。你是什麼?」

「刑警。」

「不對。你是司法警察員東京警視廳巡查部長。木場,你給我聽好了,不要成天在那裡四處亂晃,撿些有的沒的事回來,像什麼樣子?我們是組織行動,你只是個齒輪,齒輪只要乖乖轉動就是了。」

「轉動?」

「你那是什麼不滿的表情?有意見嗎?你想說當齒輪太大材小用嗎?混賬東西,可別小看齒輪了。要是少了一顆齒輪,別說戰車跑不動,就連戰鬥機也會墜落。不是我自誇,我也是顆齒輪,只是比你們高級一點罷了。聽好了,你只要待在你的位置顧著轉動就是了。這麼一來,組織就會正常運作。只要組織正常運作,就輪不到你來傷腦筋。齒輪掉落路邊,會動的東西也動不了啦。」

「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島略帶沙啞地說,縮起下巴,身體後仰,把整個椅子往後拉。

「那個漢方醫在三軒茶屋對吧?失蹤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廠在東長崎吧?那麼就算髮生了什麼犯罪行為,那也是豐島世田谷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為轄區不肯行動,我才像這樣……」

「之所以不肯行動,是因為沒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這個案子的關係人。那傢伙手中有證據。」

「那麼沒多久就會採取行動了吧。相信他們吧。」

「查到證據以後,兩個月以上都沒有動靜了。這段期間逮捕關係人的刑警離職,與案情相關的女人也失蹤了。」

「或許是在觀察動靜吧?像是秘密偵查或鞏固證據……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調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據你的說法,那個漢方醫頂多只是用不合理的高價販賣沒用的藥材罷了不是嗎?那算詐欺吧?那種小家子氣的詐欺師,何必綁架女人?」

「那是……所以說他們的手法……」

「砰!」一道巨響,大島雙手拍在桌上。

「木場,你很啰嗦唷?我告訴你,你可別把我看得太扁了。我聽過你的報告後,早就向目黑署求證過了。」

「求證?」

「對。我剛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資料。那個漢方醫——條山房藥局嗎?的確是有人申訴和報案,可是這些都會駁回。」

「駁回?」

「上當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個漢方醫。葯對於有效的人就有效。只是沒效的人吵著要退錢罷了。這種事難道要一一處理嗎?醫生里也有不少庸醫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醫生全都觸犯詐欺殺人罪,全國的醫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監獄可沒那麼多,而且那樣子醫生會不夠,連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們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頭覺,他們也去現場搜查過了,可是沒有查到什麼違法行為。要是搜到大麻還另當別論。目黑署好像已經提出警告了,但聽說他們的營業內容算不上觸法。不勞你擔心,轄區也清醒得很。」

木場不為所動,只是把玩著扇子,結果又把它收進後褲袋裡。

接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這麼問道:

「目黑署的岩川……為什麼辭職了?」

「岩川?聽說岩川警部補是因為私人因素而主動辭職的。從目黑署警務課長的口氣聽來,似乎要回去繼承家業吧。」

「協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沒聽說。」

大島彷彿表示這是他最後一句話似地,把文件收進抽屜以後,大聲要茶。木場敬禮右轉,無精打采地離開上司面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脹。眉間和鼻子上也擠出了皺紋。青木不知該如何開口。雖然木場的表情的確相當恐怖,可是他並不一定在生氣。木場這個人只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會記恨。——可以接受的話。

正當青木決定出聲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說了一聲「前輩早安」,時機巧妙地把剛泡好的茶遞到木場面前。

木場依然怫然不悅。連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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