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宴 上卷 第二章

嗚汪——

(前略)有一地亦稱妖怪為「汪汪」。如筑前博多,妖怪之幼兒語為「汪汪」,同地區嘉穗郡稱「梆梆」,肥後玉名郡亦稱「哇汪」,薩摩雖有「嘎哞」一語,對小兒仍稱「汪來了!」嚇唬小兒。

——《妖怪古意》柳田國男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

1

潮騷混合在春季的香味中,輕搔著耳朵的汗毛。

空氣通透得能將遠方景物盡收眼底,總覺得舒爽極了,朱美很久沒有像這樣,脫下鞋子,光腳踏上地面。

朱美不穿布襪。她不喜歡穿襪,覺得那簡直像纏足。真舒服。彷彿冰涼透明的天空自頭頂貫穿腳底,就像這樣被吸入地面似的。

——我討厭城鎮。

朱美在山中長大。

爬上高一點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大海。

朱美覺得這裡真是個好地方。

不久前,她還住在逗子。

因為租賃的房屋決定要拆掉了,她暫時前往東京。

但是半個月她就受不了了。

在逗子租的房子,是一棟極為老舊的屋子,總是聽得見海潮聲,不僅如此,還背負著令人避忌的來歷,那裡的生活實在稱不上舒適,即使如此,還是遠比都市艱辛的生活要來得好多了。

她懇求丈夫,帶她離開城市。

朱美的丈夫從事的行業,總是在外旅行。朱美對土地沒有執著,平素甚至老說無根飄泊不定的生活才適合自己的性子,所以她希望能夠和丈夫同行,然而她無法如願。

朱美在逗子涉及了一起可說是她人生分水嶺的重大事件。然後,她犯了罪。雖然不是大罪,卻也不是微罪,目前尚未有個結果,所以她必須清楚地交代居所才行。審理、審判等等讓她覺得麻煩極了,但是朱美是那種既然犯了罪,就得好好贖罪才行的個性,她非常乾脆地接受了現狀。

然後,她在這裡——沼津——安頓下來。

她原本是要去富士,富士是丈夫的故鄉,也是朱美戰時避難的疏散地。那裡有一些親戚朋友,丈夫說這樣也比較能夠安心,但是朱美懇求說既然要搬家,全然陌生的地方比較好。

世事難料。

所以擔心也沒有用。

不管是過去還是以往,已經過去的事,對朱美來說都無所謂,她覺得人擁有的只有當下。同時她也認為往後的事既然無法預知,而老是看著過去未免也太不幹脆。而且回憶這種玩意兒不管是好是壞,總是有點黏稠的感覺。所以對於朱美這種女人來說,與過去有牽扯的地方,未免令人不快。

駿河這裡的空氣和適合朱美。

她小跳步似地跨出步子。

——好像少女。

不過朱美的少女時代並沒有快活跑跳的回憶,但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幸。現在這種年紀還能夠像這樣跑跳,已經很不錯了。

朱美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海風吹拂。

眼前是一片松林。

放眼所及,全都是松樹。

松樹這種樹木,春夏秋冬都是一個樣,總是一片青蔥,尖尖刺刺,誇示著它的生命力。就是這一點讓朱美討厭。而且她覺得松樹從種植時起,就已經不年輕了。就算經過百年,松樹還是一樣的松樹。

松樹打從一開始就是年老的,而且永世不變,這種存在令朱美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每當看見松樹,她就這麼想,然後獨自一人暗自竊笑。笑自己把植物比擬成人,還一本正經地去思考。

——樹不就是樹嗎?

然後朱美就笑了。

儘管覺得不喜歡、討厭,朱美還是常來這裡。

不曉得是真是假,據說這裡的松樹有千棵之多。

從狩野川河口一直到田子之浦,連綿不斷的千松原——這裡就是聞名遐邇的東海名勝,但這裡不光是景色優美而已,聽說這片松原還是一片防鹽林。過去沒有這片松原時,海風從駿河灣毫不留情地撲向這一帶,對居民造成了無可估計的鹽害。海風吹在臉頰上,感覺雖然舒爽,但若是超過一定程度,也會變成荼毒人類的兇器呢——朱美這麼想著。

不過,她也聽說此處原本就是一片松林。

聽說在以前——不過朱美不曉得是多久以前,也沒有興趣知道——一個叫武田勝賴(註:戰國時代的武將,武田信玄之子。)的武將把這些松樹全部砍伐殆盡了。

真是給人添麻煩。

雖說是為了作戰,但是不管理由有多麼名正言順,說穿了只是個人的妄念。

朱美不曉得武將有多偉大,可是那種妄念竟在經年累月後依然影響著後世,這讓她覺得十分反感。

時間是會過去的。

所以朱美覺得人也應該死得乾脆一點。想要在死後留下些什麼,根本是太貪心了。

——簡直是貪得無厭。

聽說把被砍伐的松林恢複原狀的,是比叡山延利寺一位偉大上人的弟弟——一名叫長圓的僧侶。傳說那名僧侶偶然路經此地,立誓拯救為鹽害所苦的村人,一棵一棵地種下松苗。

明明只是路過而已……

聽說僧侶每種下一棵松樹苗,先前的就枯萎了。

是因為海風肆虐。朱美覺得要是一般人,應該很快就會放棄了。她不認為單憑一個人能夠種起一片樹林。所以順其自然就好。然後長圓不放棄,他念誦佛號,一直不斷地、不斷地種。這不是常人辦得到的。

結果現在成了一大片美林。

居民大為感激,甚至為僧侶興建寺院。

朱美覺得僧侶很了不起。可是……朱美還是覺得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妄念。

這麼想,應該會被斥責:「怎麼能把救濟眾生的大願稱做妄念呢?」但是無論動機是什麼、結果如何,朱美還是認為只要是超越個人能力範疇的行為,根源全都是妄念。不管結果是誰哭泣、是誰歡喜,那都是後話了,無論是信念還是邪惡,若根本上沒有駭人的執著,無論什麼樣的偉業都無法達成,不是嗎?

打消武田勝賴的妄念,是僧人長圓的妄念。

——不管哪邊,都一樣執念極深。

朱美撫摸粗糙不平的樹榦。

皸裂的樹皮間浮出松脂。

——一千棵份的和尚妄念。

現在依然造福著世人呢——朱美默不作聲地說道。

看見大海了。

丈夫今天也不會回來吧。

每當巡迴相模,沒有半個月是不會回來的。

朱美的丈夫從事巡迴販賣家庭藥品的行業。

他富士的老家經營藥店,是個如假包換的越中富士賣葯郎。這種生意並非一次買斷,而是把整箱藥品寄放在顧客家,隔些日子再來拜訪,只收取顧客用掉的藥品費用,是一種賒賬買賣。所以要是不經常巡迴拜訪客戶,就做不成生意了。

丈夫一年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

朱美幾乎都是一個人。

但她不覺得寂寞。不是因為她習慣獨處,只是她知道,即使身在百人之中,只要覺得人終究是自己一個人,仍然是孤單的。

——溫暖不是外在的。

她覺得還會向他人尋求慰籍,表示還沒有長大。

即使是人生的伴侶,依舊是別人。她認為幸福是追求不來的,而是要珍惜當下才能擁有。所以她不寂寞。

狗在吠叫。

朱美瞭望松原。

一町(註:町為長度單位,一町約一〇九公尺。)遠的地方,有東西在動。

朱美用力伸長脖子,稍微探出身子。

好像是個男子。

男子在跳,但不想歡欣的雀躍。每當男子一跳,手中一條像腰帶的繩子就在空中飛舞。不久後,繩子勾到松樹凹凸不平的粗枝上。男子拉扯繩子,捋了幾下。

——哎呀呀。

朱美嘆了一口氣。難得人家神清氣爽地在這兒散步,這下子可怎麼辦才好……

男子將繩子結成環後,再拉了幾次,接著低下頭來,似乎在尋找什麼。

——何必在這種地方……

毫無疑問,男子正準備上吊。他八成是在尋找做為踏腳台的東西吧。仔細一看,繩子所掛的樹枝,是棵枝葉繁茂的雄偉青松。若是其他的松樹,樹枝可能會折斷。

阻止嘛,是多管閑事;說教嘛,是不識趣。可是……

——既然碰上了,也是種緣份吧。

朱美穿上木屐。用不著焦急,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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