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佛教

佛教為輸入中國而構成中國人民思想一部分之主要的異國思想。它的影響之深遠,可謂無遠弗屆,吾人至今稱小孩兒的人形玩具或即稱小孩自身為小菩薩,至若慈禧太后也稱為「老佛爺」。大慈大悲觀世音與阿彌陀佛成為家喻戶曉之口頭語。佛教影響及與吾人之語言,及與吾人之飲食,及與吾人之繪畫雕刻。浮屠之興建,尤為完全直接受佛教之感動,它刺激了吾們的文學和整個思想界。光頭灰氅,形貌與和尚無辨的人物,構成吾國社會的內層,佛教的寺院超過孔廟之數量,且為城市與鄉村生活的中心,年事較長者常會聚於此以斷一村之公事,並舉行年祭有如都市中之公會。和尚及尼姑都能出入人家參與瑣碎家務,如婚喪喜慶,非僧尼固不容顧問者,故小說上往往描寫寡婦之失節,處女之被誘姦時,常非請此等宗教人物從中牽線不可。

佛教在中國民間之效用,有如宗教之在其他國家,所以救濟人類理性之窮。中國近世,佛教似較道教更為發達,各地建築之道教的「觀」倘有一所,則佛教的「廟」當有十所,可作如是比例。以前如一九三三——一九三四年,西藏班禪喇嘛廣布聖水,受布者光是在北平南京兩處已達數萬人,其中包括政府大員如段祺瑞、戴季陶輩。而且莊嚴地受中央政府以及上海、杭州、南京、廣州各市政府之隆重款待。又如一九三四年五月,另一西藏喇嘛名諾拉?葛多呼多者,曾為廣東政府之貴賓,他竟公開誇耀:力能施展法術解除敵軍施放之毒氣,俾保護市民,而他的高明的星相學與巫術卻著著實實影響某一軍事領袖,使他掉轉了炮口。其實倘使中國果能徹底整飭軍備以抗禦外族之侵略,宗教的影響力就不會如此之大,現在外族既不斷壓迫,中國之公理至此而窮,故他們轉而乞靈於宗教。因為中國政治不能復興中國,他們乃熱望阿彌陀佛加以援手。

佛教一面以哲學,一面以宗教兩種性質征服了中國。它的哲學的性質所以適應於學者,它的宗教的性質,所以適應於民間。似孔子哲學只有德行上的哲理,而佛教卻含有邏輯的方法,含有玄學,更含有知識論。此外,應是它的運氣好,佛經的譯文具有高尚的學者風格,語句簡潔,說理透闢,安得不感動學者而成為哲學上的偏好品呢?因此佛教常在中國學術界佔領優勢,基督教固至今未能與之頡頏也。

佛教哲學在中國影響之大,至改造了孔子哲學的本質。孔教學者的態度,自周代以降,即所謂述而不作,大抵從事於文字上的校勘和聖賢遺著之詮釋。佛教之傳入,眾信約當耶穌紀元第一世紀,研究佛教之風勃興於北魏東晉之際,孔教學者受其影響,乃改變學風,自文字校勘變而從事研究易理。及至宋代,在佛教直接影響之下,興起數種新的孔教學派。稱為「理學」,由於他們的傳統的成見,他們的治學精神還是著重於道德問題,不過將種種新名辭像性、理、命、心、物、知,置於首要地位。那時熱心於《易經》的研究,猛然抬頭;《易經》一書,乃為專事研究人事變化的學術專著;宋代理學家尤其是程氏兄弟,都經深研佛學,挾其新獲得的悟性,重歸於孔教。故真理的認識,如陸九淵,即用佛學上的字義,稱為「覺」。佛教並未改變此等學者的信仰,卻改變了孔子哲學本身的要旨。

同樣強大的是它所影響於著作家的力量,如蘇東坡之輩,他們雖立於與理學家對抗的地位,但也頗以遊戲三昧的姿態,用他們自己的輕鬆而愛美的筆調,玩玩佛學。蘇東坡常自號曰「居士」,這兩個字的意義為:一個孔教學者幽棲於佛學門下而非真為和尚者。這是中國發明的一種特殊方式,它容許一個佛教徒過其伉儷的生活,但茹素戒殺而已。蘇東坡有一位要好的朋友,便是一位有學問的和尚,叫做佛印。蘇東坡與佛印二人之不同,僅在其徹悟的程度之差。此時正當佛教在欽命保護之下發皇的時代,國家至為立官書局專事迻譯佛經。一時僧尼之眾,達五十萬餘人。自蘇東坡稱居士以後,大半由於他的文才之雄偉的影響力,許多著名學者多仿效之,倘非真的出家為僧,則競稱居士而玩玩佛學。每當政局紊亂或朝代更易之秋,無數文人往往削髮逃禪,半為保全生命,半為對於亂世的悲觀。

在一個混亂的國家,一個宗教以世界為空虛可能提供逃避塵世悲痛多變之生活的去處,這種宗教之流行而發達,固非怪事。一個學者出家始末的傳記,常能增進吾人對於佛教流行因素之某種程度的了解。明代陸麗京的傳記,便是有價值的材料之一,此傳記出自他的女兒的手筆,首尾完好,堪為珍愛。陸麗京為明末清初之人物,年事已高,一日忽告失蹤。隔了許多歲月,曾一度重進杭州城,來治療胞弟的疾病;他的妻兒即住居貼鄰的屋子,而他竟掉首不顧,竟不欲一行探望自己的家庭。他對於這人生的現象應有何等徹悟,才取如此行徑!

你倘使讀了陸麗京傳記,便不難明白: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按陸麗京早年負詩名,為西冷十子之冠。清初,庄廷史禍作,陸氏被株連入獄,提解北京,闔家鋃鐺就道。庄廷以大不敬論罪,預其事者,法當誅,麗京自分無生望,行前因往訣別於宗祠,跪拜時曾默禱曰,萬一僥倖得全首而南歸,當削髮為僧。系獄久之,果得白,逐踐宿諾出家。由此看來佛教乃為生死關頭不自覺的現形,是一種對抗人生痛苦的報復,與自殺出於同一意味。明代有許多美麗而才幹之女子,因時局之不幸的變遷,喪失其愛人,因遂立誓出家。清世祖順治之出家,其動機與此有同一之意味。

但是除了此種消極的向人生抗議,尚有佛教的態度,佛教在民間已具有類乎福音的潛勢力,大慈大悲即為其福音。它的深入民間最活躍最直接的影響為輪迴轉生之說。佛教哲學並未教中國人以厚遇禽獸,但很普遍的約制牛肉之消費。中國固有的中庸之道,頗似鼓勵人民消費豬肉,認為這是不得已的罪過,其理由為豬玀一物,除供食用以外,其用途遠較牛馬為小。但是中國人的先天的覺性上,總感覺宰牲口的屠夫是犯罪的,而且忤逆菩薩之意旨的。當一九三三年的大水災,漢口市政府下令禁宰牲口三天,謂之斷屠,所以向河神贖罪。而且這個手續是很通行的,一遇水旱災荒,隨處都會實行起來。茹素忌葷,難於以生物學的見地來辯護,因為人類是生而為肉食的;但是他可以從仁愛的立場上來辯護,孟子曾感覺到這種行為的殘忍,但卻捨不得完全摒棄肉食,於是他想出了一條妙計,遂宣布了一個原則,說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理由是一人未經目睹庖廚中宰殺的殘忍行為,就算孔教哲學的良心藉以寬解下來了。這個食物困難的解決方法,即是中庸之道的典型。許多中國老太太頗有意於巴結菩薩,卻是捨不得肉食,便在另一個方式下應用中庸之道,那便是間續的有定期的吃蔬齋,齋期自一日至三年不等。

然大體上,佛教確迫使中國人承認屠宰為一不人道之行為。這是輪迴轉生說的一種效果,轉生說蓋使人類仁愛同儕,亦仁愛畜獸。因為報應之說,使人警戒到來生可能的受苦;像眼前目睹的病痛苦楚的乞丐,或污穢惡臭的癩皮狗,都可為有力的直接教訓,勝於僅憑臆說而無確證的尖刀山地獄。實在一個忠實的佛教徒確比常人來得仁愛、和平、忍耐,來得慈悲。然他的博愛,或許不能在道德上占高估的價值,因為每施捨一分錢或布施一杯茶於過客,都是希望為自己的未來幸福種下種子,所以是自私的。可是哪一種宗教不用此等誘餌呢?威廉詹姆士俏皮地說:「宗教是人類自私史上最重要的一章」。人,除了真摯的仁人君子,似頗需要此等誘餌。總而言之,佛教確促起了一般富裕人家的偉大事業,使他們慷慨掏其腰包在大暑天氣用瓦缸滿盛冷茶,備置路旁,以便行人。不管他的目的何在,總算是一件好事。

許多中國小說,確有描寫僧尼之卑劣行為者,所是基於全人類的某種天性,總喜歡揭露偽善者的內幕。所以把中國和尚寫成卡薩諾發(ova)那樣的人物,加上以巫術與春藥之類的秘技,是很平常的。實際也確有這種的事情,例如浙江省的某處,那裡的一所尼姑庵實在是一個秘密賣淫窟。不過就大體上講,大多數和尚是好的,是退讓謙遜優雅的善人,倘把罪惡加之一切僧尼是不公平的。倘有任何惡僧的干犯法紀,只限於少數個人,而小說中的描寫,因為要繪聲繪形,寫得生動,也未免言過其實。照我個人的觀察,大部分和尚是營養不足,血虛體弱之輩,不足以闖亂子。此外,一般人對於中國之「性」與宗教的關係,尚未觀察得透徹,致有誤會。在中國,和尚之與艷麗華服的婦女接觸之機會,比較其他任何各界人士為多。譬如每逢誦經拜懺,或到公館人家做佛事,或在寺院中做功德,使他們日常的與一般婦女相接觸。她們平時老與外界社會相隔絕,受了孔教束縛女性之賜,她們欲一度拋頭露面於社會,其惟一可靠之借口,只有拜佛燒香之一道,每逢朔望或勝時佳節,寺院變成當地美人兒的集會所,婦人閨女,各各打扮得花枝招展,端莊動人。倘有和尚暗下里嘗嘗肉味,他也難免不偶爾乾乾越軌行動,除此之外,許多大寺院每年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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