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八十八章

這一年秋天,盧小龍帶著鐵路局的招工指標回到插隊的縣裡遷戶口辦手續,招工指標是已在臨近一個地區當地委副書記的父親托關係幫他搞的。當他來到縣城時,多少有一點重返故土的感覺。在劉堡近兩年的插隊生活中,縣城他不多不少來過幾次,趕集,給隊里、給知青點買東西,偶爾也到縣知青辦公室看一看,劉堡村離縣城不過十里路,站在縣城外的長途汽車站,遠遠就能看見劉堡村的一片山。隔著秋天黃褐色的空氣望過去,盧小龍心裡升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滋味。這一片山的氣息還是親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將劉堡村的氣味吸到了肺腑里,他看了看土裡土氣又熙熙攘攘的小縣城,他先要去縣城辦事。

因為對招工的手續一點不摸門路,他先到了縣委辦公室。辦公室的主任姓尚,是一個精神很飽滿的中年幹部,據說過去曾是農村小學的語文老師,見面先露出七分親熱。尚主任過去見過盧小龍,也曾賞識過盧小龍在劉堡村的作為,至於那時為什麼沒能保護盧小龍,他攤了一下手,笑著解釋道:「那時北京來了材料,我們也不了解情況,你們和大隊、公社關係又搞得糟了一點,所以讓你吃了苦頭,不過,也算是鍛煉嘛。」知道盧小龍這次回來是招工遷戶口的,他顯出義不容辭的熱情,立刻拿起電話給縣計委主任打了電話,然後對盧小龍說:「你一會兒過去辦就是了,沒有任何問題。」放下電話,他又親熱地給盧小龍倒茶,大有留他聊一會兒的意思。一盒專門招待貴賓的中華煙也從他的抽屜里拿了出來,遞到盧小龍手中。盧小龍點著了煙,坐在那裡說起話來。沒有幾句,尚主任就講到了盧小龍的父親,他說:「你爸爸差點就到咱們地區來當地委副書記,現在他那個地區和咱們地區緊挨著,管著十幾個縣,今年夏天去省里開農業會議,我還見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說起你在我們縣插隊,你爸爸是個很有水平的老幹部,很有水平。」

盧小龍在和滿臉紅光的尚主任的談話中明顯感到,作為盧鐵漢的兒子,他在縣委辦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這既讓他不舒服也不服氣,又使他有一種很舒服、很暖烘的感覺。從這開始,他知道這次回縣裡辦招工手續將遠不像預先想得那麼麻煩。尚主任的長圓臉上堆滿了笑容,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讓人想到「風流」二字,稀疏的頭髮薄薄地鋪在頭頂,很高的髮際露出飽滿的額頭。他將盧小龍幾年前在劉堡村的作為大大讚揚了一番,說笑著將盧小龍送出了縣委辦公室,又送出了小院,指著不遠處的一個院子說道:「縣計委在那個院子里。」盧小龍剛要稱謝道別,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盧小龍的肩背上,說道:「走,我送你過去。」這一瞬間,盧小龍有種坐上轎子的舒適感,尚主任熱烘烘的身體像孵小雞的老母雞一樣烘暖著他。大概是有經常洗換衣裳的衛生習慣,尚主任的衣服發出挺濃的肥皂味,稀疏的花白頭髮下脖頸的皮肉已經鬆弛囊腫,一顆肥大的黑痣在脖頸上兀立著。

縣計委也是一個圓圓的月亮門,裡邊一排青磚房半忙碌半悠閑地坐落著,有兩三個幹部在忙碌,也有兩三個幹部在閑談,暖壺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香煙在每個人的嘴裡抽著,煙霧則在公有的空間里瀰漫。計委主任姓計,這是一個大家一說就哈哈大笑的話題。與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著青筋,臘黃的臉上刻著山谷一樣的皺紋,頭髮卻很茂密,一雙眼睛也炯炯有神,夾著香煙的手指熏得焦黃。看見尚主任進來,站起來親熱相迎。尚主任將盧小龍介紹給計主任,計主任伸出雞爪般的手和盧小龍相握,那雙手又濕又熱,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計主任對盧小龍也十分親熱,尚主任還十分風趣地對他說道:「盧小龍可是我們縣的一個人才,那幾年受了點冤屈,我剛才還和他說呢,如果不走,我們留在縣裡要好好安排安排。」計主任說:「讓他到計委來就行,先幹個副主任,過兩年我這身體不行了,他就幹個主任。」尚主任坐在那裡靦出胸腹說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這裡了,最理想的是放在我這縣委辦公室當個副主任,再在底下兼個公社書記,連基層帶上層一塊兒鍛煉。」

盧小龍又有了一種太陽底下坐轎子的感覺,轎子曬得暖烘烘的,自己像烤爐里的麵包一樣鬆軟皮脆。計主任眨著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說道:「什麼時候你再回劉堡,一定來縣裡看看,那時請你爸爸也來轉轉。」尚主任笑著一揮手,說:「他爸爸差點就來咱們地區。」

計主任點點頭說:「我知道,咱們這個地區小,他去的那個地區大。」三個人說來說去,才說到盧小龍要辦的手續上。他拿出了隨身帶來的招工指標及一系列相關的報表材料,計主任叫來一個長方臉的幹事,吩咐道:「小童,你把這些去辦了,該蓋什麼章就蓋什麼章。」小童接過盧小龍手中的牛皮紙大信封拿去辦了,沒過一會兒,小童便將一摞報表材料連同那個牛皮紙信封遞到盧小龍手中,說道:「計委的章都給你蓋了,你再去縣知青辦公室把檔案取出來,就可以去公社遷戶口了。」盧小龍問:「這兒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說:「是。」

又將一頁一頁已經蓋了章的報表材料翻給盧小龍看,最後把它們疊在一起,插到牛皮紙大信封里,說道:「別丟了,全在裡面。」盧小龍又陪著幾個人說了會兒話,尚主任和計主任說說笑笑地將他送出了計委小院。

盧小龍與一胖一瘦兩個主任揮手告別,走過一段磚牆相夾的磚路,進了一個老舊的院門,門坎幾乎有膝蓋高,黑木門糟糟地散發著幾十年的陳味,迎面一塊破影壁擋在那裡。

繞過影壁,院中一棵黑蒼蒼的老樹將濃重的樹蔭罩在整個院子上,四面的房子都很舊,牆角堆著幾個破筐和一個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確認了這就是過去的知青辦,記得過去知青辦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門一扇窗,門開著,裡邊黑洞洞地似乎沒有人。他剛要張嘴打聽,就聽到屋裡其實有說話的聲音。他踏上房前的石階,扶著糟舊的木門框探進頭去,問:「這是知青辦嗎?」裡邊有人回答:「是,你有什麼事?」晦暗的房間里辦公桌上趴著一個正在寫字的幹部,旁邊還坐著三四個影影綽綽的男女。聽見這幾個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著什麼,聽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識青年。

盧小龍又邁過一個高到半截小腿的門坎,跌入陰暗潮濕的房間里,寫字的幹部抬起架著黑框眼鏡的長方臉問盧小龍:「你有什麼事?」盧小龍往前挪了幾步,站在幾個北京知識青年的背後說道:「我辦招工。」幾個知識青年立刻扭過頭來看他,其中一個男知青長著一張白皙的小臉,一個女知青長著一張豐滿的橢圓臉。那個幹部低下頭冷冷地說道:「去找計委。」盧小龍說:「我找過計委了。」那個幹部說:「你找計委就是了,這兒不管。」盧小龍說:「計委的手續我全辦好了,計主任讓我來這裡拿檔案。」對方這才鄭重其事地抬起頭來看著盧小龍,那幾個知青也都又仰起臉看著盧小龍。盧小龍站在黑暗中覺出一點戲劇效果。

他將牛皮紙信封遞了過去,對方接過信封問:「你是哪個村的?」盧小龍說:「劉堡。」對方又問:「你叫什麼?」盧小龍說:「盧小龍。」那個幹部還沒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驚地揚起了臉。那幾個知識青年也都站了起來,剛才他們看盧小龍的目光中還充滿著嫉妒和敵意,現在浮出一臉眼巴巴的奉承。

那個幹部扶了一下眼鏡,站起來說道:「你就是盧小龍啊,來來來,坐下,坐下。」說著,隔著桌子就把手伸了過來。盧小龍和他握了一下,對方拉著他在辦公桌前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了。剛才這個凳子上坐著那個面孔白皙的男知青,現在三四個知青都站在桌子一側看他倆面對面說話。那個幹部說:「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我是去年調來負責知青辦的。」

盧小龍禮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認識,他隨口問了一句,「原來的賀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擺了擺手,嗤之以鼻地說道:「別提他了,被判刑了。」盧小龍問:「什麼問題?」金主任扶了扶眼鏡,似乎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而後擺了一下手說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識青年。」

盧小龍一下就明白了,為了圓過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也為了和金主任套個近乎,他拘謹地笑笑,說道:「真是沒想到,看他的樣子倒挺老實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說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對盧小龍說:「你怎麼一去兩年多也不回村了?」盧小龍說:「整我,受不了,跑了唄。」金主任搖了搖頭,說:「唉,那些人真沒水平,話說回來,也是貴人多磨難嘛!這回你招工去哪兒呀?」盧小龍說:「鐵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來嘩嘩嘩地翻看了一遍,又摺疊好插回信封,說道:「既然這樣,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問:「你是直接去的縣計委?」盧小龍如實說:「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縣委辦公室尚主任,他領著我到縣計委找的計主任。」金主任連連點著頭,盧小龍覺出自己的敘述在金主任這裡引起的尊重,在身邊這幾個知識青年中引起的比羨慕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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