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八十六章

1972年冬天,李黛玉的母親茹珍隨著北清大學在江西幹校的大批教職員工一起回到了北京。當母親多皺的面孔出現在門口時,李黛玉頓時感到這個家從此就十分堵人了,就像不得不咽下一個咽不下去的東西一樣。她雖然曾經和母親劃清過界限,然而,母親既然回校,就必然會回到這個家中,這個家在名義上是屬於母親的。況且父母的問題即將得到解決,這也使她過去「劃清界限」的聲明自然而然消亡了。當母親懵懵懂懂地看著她時,她知道,母親心目中從沒有過女兒和她「劃清界限」一事,她照例是嘮嘮叨叨,精神越來越不正常,嘮叨到了煩呱不止的程度。

母親的身體更加僵化了,像是滿騰的麻袋裝了兩條短腿、兩條胳膊及一個腦袋,在房間里移來移去。一想到從今天起就要和母親在一個屋頂下生活,還要在一個飯鍋里吃飯,還要照顧她生活的種種,李黛玉不禁不寒而慄。她一個人自由慣了,現在要背上這個大包袱,真像蝸牛背著自己的房子爬行一樣不堪重負。惟一讓她感到有利的是,母親將她那份工資帶來了,這給她幾年來窘困的生活帶來了實惠。李黛玉就這樣接受了這個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她的天空立刻變狹窄了,每天早晨一起來,就要面對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這時,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對付了早飯,而後跑出家門。嚴寒的冬天並沒有多少好去處,轉來轉去還要回到這個窩裡,每當這時,她就覺得房子是生活的重要條件。好在她們住的是四居室,倘若母女倆被關在一間房子里,那就無法呼吸了。她不久前剛從插隊的北京郊區辦了「病退」回城,在附近的一所小學校教二年級,白天去上課,這是惟一正經的去處,回到家裡,已將多半時間度過了,往下想的就是如何關上自己的房門獨自待一會兒,早點睡覺。要是母親現在突然死去,她大概不會有任何悲傷,只會感到如釋重負。一想到自己會如此惡毒,她就有些害怕,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讓母女倆發生衝突的,是件很具體的事情。北清大學校黨委準備給李黛玉的父親李浩然落實政策,過去所謂隱藏宋美齡的照片、等待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反革命罪行似乎要被推翻了。李黛玉自然是興奮的,這樣,她就能丟掉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了。然而,母親卻怎樣勸說都拒不改口,她對學校落實政策辦公室的來人嘮嘮叨叨地說:「李浩然就是反革命。」

這讓來人十分尷尬,對方是個長著一臉麻子的中年幹部,這時撓著後脖頸說道:「這你可要考慮好,要對李浩然負責,也對你負責,還對你們的子女負責。」茹珍抬著那張蒼白浮腫的面孔直愣愣地看著對方說道:「李浩然就是反革命,我就是要和他劃清界限,永不翻案。」

麻子臉看著李黛玉為難地笑笑,李黛玉趕忙解釋,父親當年自殺前除了一份認罪書和一封給母親的信之外,還給母親寫過一個條子,那條子能夠說明他當時的全部認罪是迫不得已的,可惜那張條子當時被母女倆銷毀了。

茹珍搖著頭說:「你不要相信他寫的那個條子,那是反革命煙霧彈。」李黛玉又急又氣,說道:「你怎麼還亂上綱上線?」茹珍睜大眼說:「我就是要上綱上線。」李黛玉只能對落實政策辦公室的幾個來人說:「我媽媽現在精神有點不正常,找時間我和你們談吧。」茹珍說:「我怎麼不正常?你才不正常。」她又轉頭看著麻子臉說道:「我很正常,我在幹校表現最好。」她等著對方的理解和讚揚,對方敷衍道:「你是表現最好。」並對李黛玉使了一個眼色,而後對茹珍說:「今天就談到這裡,以後有時間再談。」茹珍懵懵懂懂地將來人送到門口,李黛玉則一直送下樓去,走到院門口,麻子臉擺了擺手,說道:「你母親的情況我們清楚,她在幹校就精神失常了,你爸爸的事情,我們會找你聯繫。」李黛玉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走了。回頭往樓上看,母親正在陽台上直愣愣地望著遠去的人,那張臉大大地懸在半空中,讓李黛玉感到毛骨悚然。

李黛玉心事重重地在院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正準備回家,又抬了一下頭,發現母親正在陽台上死死地盯著她,那直愣愣的目光使得李黛玉頭皮發麻,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好像一隻小老鼠正無憂無慮地活動著,一抬頭看見貓頭鷹正在俯瞰自己,渾身嚇得透涼。她不敢抬頭地進了樓門,上到二樓。正要推開虛掩的房門,發現母親在走廊里迎面堵著她,那浮腫多皺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讓她感到一陣毛髮悚然。她猶豫了一下才走進家門,將門在身後關上。母親還是堵在走廊里一動不動,李黛玉不得不說:「您早點休息吧。」茹珍這才轉動了一下眼睛,嘮叨道:「我就是堅持和李浩然劃清界限,永不翻案。」李黛玉連連說道:「好,好,好。」丟下母親,側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將房門閉住插上了。

沒過一會兒,母親過來敲門,李黛玉在屋裡強忍著不出聲,聽見母親說:「你怎麼不開門?我要和你講話。」她堅持著不回答。這樣敲打嘮叨了一陣以後,聽見腳步聲蹭著地到別的房間去了,李黛玉這才在寫字檯前坐下。房間里有些陰暗,傍晚已經莫名其妙地來臨,冬天總是黑得早,她打開檯燈,手托著臉陷入沉思。把父親定成反革命分子的重要材料之一,是母親寫的揭發,現在要給父親平反,母親必須撤消原來的揭發材料,並寫出新的說明材料;然而,對於這個精神失常的母親,你很難和她講清楚這件事,那麼,往下應該怎麼辦?她有些躊躇了。正在苦思苦想,聽見大門被敲響了,她諦聽了一會兒,站起來拉開房門,問了一聲:「誰?」聽見一個熟悉的回答:「我,江小才。」她將門打開,江小才聰明而敦厚地站在面前,一雙眼睛在玻璃杯底一樣厚的鏡片後面眨動著。李黛玉連忙將對方讓進來,母親也聞聲走出房門,江小才沖茹珍親熱地招呼了一聲,便跟著李黛玉進了她的房間。茹珍想要跟進來,李黛玉抓住門擋在那裡,對母親說道:「我們商量點事。」茹珍又嘮叨開了:「商量什麼事要瞞著我呀?我和你們一起商量。」李黛玉非常堅決地將母親一點點推擋地關在門外,母親又在門口嘮叨了一陣,才拖著步子回到她的房間。

江小才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坐下,李黛玉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下。江小才很關心地問:「李教授的平反問題怎麼樣了?」李黛玉說:「落實政策辦公室來過人了,現在就是我母親老是和人家說不翻案,她已經糊塗了。」江小才說:「現在只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就是逐步讓你母親清醒,然後讓她寫出新的材料,說明當時是在逼供信情況下違心寫的揭發;還有一個辦法,就只有讓醫院出證明,說明你母親現在已經精神失常。」李黛玉說:「這件事做起來是不是挺複雜的?」她現在十分倚仗這個父親過去的研究生,江小才點頭說道:「複雜也要去做呀。」兩個人開始商量怎樣做,商量到一定程度,也便商量不下去了,聊起了別的話題。李黛玉問:「陸文琳怎麼樣了?」江小才嘆了口氣,白瘦的面孔上有種聽之任之的平靜。李黛玉問:「她現在還算是『5·16』分子嗎?」江小才說:「搞不清楚,好像就擱在那兒了。現在她得了卵巢囊腫,十二指腸潰瘍,要準備住醫院做手術。」李黛玉問:「那她能回北京來嗎?」江小才說:「她是已經分配了的,怎麼回得來?只有看能不能請假回北京來看個病。」江小才說這話時,表情麻木而又溫順,聲音綿細地像是在敘述一個鄉間的傳說。

李黛玉又問:「你們今後打算怎麼樣?」江小才說:「看情況吧。我現在是回校教課了,不知道她母親的情況對她有多大牽連?不過,現在什麼事都不用多想,慢慢看著辦吧。」突然,聽到窗外很響亮又很節制的三聲擊掌,江小才扭轉頭,朝黑暗的窗外望了一望。李黛玉立刻有些局促不安,自從母親回來以後,馬勝利不便於直接上樓來,常常用擊掌三聲作為呼喚她的聯絡暗號。他們還商定好了,如果白天李黛玉在家,就拉開窗帘,不在家,就拉上窗帘;晚上在家,就打開屋裡的燈,不在,就關上燈。現在,屋裡開著燈,自然是報告她在房間里。按照通常的程序,她應該跑到窗戶那兒亮一下相,然後做一個手勢:兩臂平行表示她立刻下去;兩臂丁字形交叉表示她等一會兒下去;兩臂十字交叉表示她不能下去;兩臂高舉在頭做一個V型表示馬勝利可以上來。然而,她現在不能有任何反應,她裝做無動於衷地繼續和江小才說著話。樓下又傳來三聲足夠清楚又足夠節制的擊掌聲,江小才又扭頭朝窗外看了看,李黛玉也不由自主地向窗戶那兒看了一下,這樣蹊蹺的掌聲在樓下重複出現是容易讓人起疑的,她決定不理睬,繼續和江小才說話。江小才卻眯著眼笑了笑,說道:「是不是馬勝利在和你聯絡呢?」李黛玉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江小才說:「你們的事連我這個剛回北京的人也早都聽說了。」

李黛玉頓時覺得有點無地自容,江小才息事寧人地說:「你快去回暗號吧,要不他還會接著拍,倒弄得左鄰右舍都驚動了。」李黛玉趕忙跑到窗口兩臂丁字形交叉,做了一個等一會兒下去的聯絡暗號。樓下黑暗中響起單獨的一聲擊掌,表明馬勝利已經看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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