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八十三章

盧小龍趴在寫字檯上奮筆疾書,寫字檯頂著牆,靠牆像書架一樣排滿了各種書籍。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吮吸與噴煙吐霧給他的思想和寫作以一個安穩的氣氛,窗戶從左邊將冬日裡慘白的光明照進來,小屋裡繚繞著熏人的煙霧。這是黃海他們為他在動物園附近的外貿部大院里找到的一間空房,四室一廳的房間里還住著另外兩戶人,三家合用一間廚房、一間廁所。能有這個居住的窩,他便十分滿足了。他趴在紙堆與書堆里,像是穿山甲在掘進一個新的山洞,他要鑽得深,把整個身體連同尾巴都放進去,再向前掘,直到掘出大山,在山的那一面鑽出來重見新的天地。

聽到大門有門把轉動的輕微響聲,他停住筆諦聽著,門已經比較舊了,打開以後,底邊就磨擦到了水泥地,接著就發出了較大的聲響。聽到進來的人將門抬起,盡量小心地將門關上,接著,就有腳步聲向自己的房門走來,他知道是沈麗。果然,門推開了,沈麗撩起遮住門中段的小布門帘歪著頭蹭了進來,手裡還提著一些食品菜蔬,順手放到靠門的一張小方桌上,回身將門關上,說道:「今天鄰居們在嗎?」盧小龍笑著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沈麗說:「我先去廚房洗洗手。」她拿起桌上的肥皂盒去廚房了。門開著,只有小布門帘遮擋著房間,滿屋的濃煙越過小布簾湧向黑洞洞的門廳里,聽見沈麗嘩嘩嘩洗手的聲音,又聽到她關上水龍頭甩手的聲音,聽到她拿起肥皂盒輕捷的腳步聲,看到她在門外站住,門帘下露著她的腿和腳。她一掀門帘進來了,放下肥皂盒,拿起門背後的毛巾擦了擦手,將門關上,說道:「鄰居好像不在,那我今天就能稍微放開點,給你做頓中午飯。」盧小龍點點頭,接著寫自己的東西。沈麗站在身後看了一會兒,將兩盒「大前門」香煙放在桌子上。他說了一聲:「萬分感謝。」便繼續蹙起眉,思索著。他知道沈麗在身後的小床上坐下了,正在靜靜的打量他。他任她打量,繼續表現著自己在稿紙上的耕耘。

回北京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絕不再對沈麗提感情方面的問題,也沒有任何感情上的要求,他甚至沒有吻過沈麗。他只是雲山霧罩地召集著一個又一個座談會,將北京大中學生中有思想的人都卷在一起,他不時讓沈麗參加一些他出面組織的座談。在煙霧騰騰中的眾多人物揮著手勢激昂慷慨的談論,無疑擺出了一幅新的風雲圖畫,那時,他就依然勇敢地表現自己的行動意識、組織意識,沈麗用一種既感興趣又有些懵懂的表情觀察和參與著這些活動,這多少有一點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帶著沈麗去北航參加那次只有一盞檯燈照亮一屋人面孔的會議的情景。從黃海家搬到這裡以後,他去過沈麗家一兩次,顯得很大方,很平常,對沈麗的父母也很尊重,每次時間都不長,就很客氣地告別。他完全埋頭在自己穿山甲掘洞一樣的行動中。漸漸,沈麗開始關心起他的生活,偶爾也會過來看看他,順便扮演今天這樣照料他一下的角色。這時,兩人之間就有了一些被油鹽醬醋攪拌起來的親近感。

他伏案幹了好長時間,才轉過身舒展地伸了一個懶腰,問沈麗:「外面冷嗎?」沈麗早已將藍色的棉大衣脫下,露著一件灰黑色的毛衣,這時看著窗外呼嘯的西北風說道:「挺冷的。」盧小龍說:「看你的臉都吹紅了,這麼半天還沒緩過來。」沈麗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白里透著紅,有著誘人的潤澤,頭髮被撩起後,耳輪尤其秀麗動人。盧小龍站起來,用手輕輕試了試沈麗臉上的溫度,說道:「冷氣沒有了。」沈麗笑了笑,說:「再冷的溫度也不能在我臉上存那麼長時間呀。」盧小龍手上留下了沈麗臉頰的潤澤,沈麗整個身體和頭髮的氣息也都蒸了上來,他明顯感到自己的衝動;然而,他剋制住了,只是表示愛撫地摸了一下沈麗的頭髮,便在小小的房間里踱了起來。他注意到自己的觸摸並沒有驚動沈麗,沈麗接受了,然而,他絕不可再打出界球。他走了走,背靠窗檯站住了,回頭看著窗外。窗玻璃隔斷了外面的寒冷,但沒有隔斷冬天的猖獗畫面,風卷著一股股稀薄的黃塵像捲毛獅子一樣從空中一次次撲下來,馬路上的行人跌跌撞撞,五顏六色的碎紙在街上像五線譜一樣滑過。陽光挺亮,遠遠的西山淡淡一抹在天邊發著亮,一片片的樓房都在冬天的陽光下安居樂業著。

他回過頭對沈麗說:「你還真是能上能下。」沈麗有點目光朦朧地看著眼前,這時稍微醒了一下,問:「什麼意思?」盧小龍說:「你上次給我做飯吃,真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可沒想到你還會做飯。」沈麗掠了一下耳旁的頭髮,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有什麼?我自己也要吃。」盧小龍知道這個話題到此就可以了,現在最好是回到案頭工作,,便振起雙臂伸了一個有力的懶腰,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沈麗的頭,好像一個無暇顧及小孩的家長一樣,又在寫字檯前坐下了。他將鋪了一桌子的稿紙重新擺來擺去,不斷地翻看著。沈麗知道他在寫一份關於重新認識人民公社體制的調查分析報告,用他對沈麗的話講,這將是決定中國未來命運的一個綱領。在這個綱領中,他概括了對農村100多個大隊的調查,也集中了他對這個社會問題的全部理論性思考。他一開始工作的樣子,多少有做給沈麗看的成分,也一直感受著沈麗背後的目光,做著做著就真正進入了全神貫注的工作狀態了。聽到沈麗在背後站了起來,拿起小方桌上她帶來的菜蔬食物,拉開門去廚房了。他為自己享受的待遇感到滿意,這多少讓他想到「男耕女織」這個詞。

聽見廚房裡隱隱約約傳來洗菜的聲音,又聽見在案板上切菜的聲音,接著便聽到點燃煤氣爐的聲音,聽到菜下油鍋時爆響的嘩嘩聲,很快,炒菜的香味透過虛掩的房門鑽了進來。他停住筆,扭頭看了看房門,想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來到廚房,看見沈麗正在炒菜。三家合用一個廚房,各有各的液化煤氣灶,一灶兩個火,一個火上正用鋁鍋燜著米飯,冒著白色的蒸氣,一個藍火冒得沖沖的舔著鐵鍋。他走到沈麗背後,沈麗回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絲義不容辭的微笑,就又忙著翻炒了。正在炒的是肉絲白菜,案板上還有一堆青椒絲,碗里已經打了幾個雞蛋,沒一會兒,白菜肉絲起鍋了,盛在一個大盤裡。沈麗遞給盧小龍說:「端回去。」盧小龍很樂意地接了過來,把它端回了房間,廚房、門廳都是飯菜的氣味。他回到廚房,沈麗已經在鐵鍋里又倒上了油,用筷子打著碗里的幾個雞蛋。油熱了,雞蛋倒入鍋中,一陣嘩嘩響,蛋香撲滿廚房,沈麗將雞蛋攤開鏟碎,將青椒下鍋一陣翻炒,下鹽放味精,然後盛到盤子里遞給盧小龍。沈麗又拿起鐵鍋到水龍頭接了小半鍋水,燉到火上,將一個西紅柿切成碎片下到湯里。等盧小龍再回到廚房時,西紅柿雞蛋湯已經開鍋了,沈麗將切碎的蔥花用刀撮起來下到湯里,加上鹽和味精,將湯盛到一個大碗里,又隨手將兩個煤氣灶都關掉,關上煤氣總門,端著飯鍋與盧小龍一起走出廚房。在門廳里遇到隔壁鄰居的主婦,一個賊胖的女人,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年輕人。

盧小龍和沈麗回到房間,在小方桌上擺開了兩菜一湯的午飯,盧小龍一邊吃一邊讚歎著沈麗的靈巧。沈麗卻像一個做慣了飯又多少有些麻木不仁的主婦一樣說道:「你這兒要什麼沒什麼,我根本就沒發揮出水平。」盧小龍笑了,說:「這更是勉為其難嘛,以後一定創造條件,讓你超水平發揮。」沈麗一邊湊合著吃飯,一邊算是應酬了一個笑容,說道:「我可不等那一天。」盧小龍說道:「你做的飯真是比我們知青灶上的飯強多了,比我流浪的一年更是天上地下。」沈麗挑挑揀揀地吃著,說道:「你這個人挺能湊合的。」盧小龍說:「事業求上進,生活不求上進。」他覺得這句話太寡淡,又笑著說道:「這是我第二次吃你做的飯了,能吃上你做的飯,這輩子也就不冤了。」沈麗撲哧一聲笑了,瞟了盧小龍一眼,說道:「我總要給你做幾頓飯,你知道為什麼嗎?」盧小龍說:「表達閣下對我的關心唄。」沈麗說:「不對。」盧小龍又說:「表現閣下的仁慈唄。」沈麗舀了一勺湯喂到嘴裡,說道:「說得都不對。」盧小龍問:「那是為什麼?」沈麗遲疑了幾秒鐘,說道:「這是我應盡的一點義務。」盧小龍說:「這話說得挺幽默。」沈麗卻很平淡地說道:「我確實有一種義務感。」她一邊嚼著嘴裡的白菜,一邊目光朦朧地想起什麼來。

在這種時候,盧小龍就有了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攪碎了一個挺溫馨的氣氛。就像生怕驚醒憨睡的嬰兒一樣,他和沈麗的關係正在一種很難說清的模糊狀態中。飯吃完了,沈麗利利索索地將碗筷收拾到一起。盧小龍說:「我去洗吧。」沈麗說:「你坐著休息一會兒,我一下就洗出來。」她將碗筷放到空飯鍋里,端著去廚房了,聽見她和鄰居在水龍頭邊的一兩句應酬,大概是她佔用了水龍頭,鍋碗叮叮噹噹地響著。過了一會兒,沈麗伸著一雙水淋淋的手撩開門帘進來,她用胳膊肘將門關上,拿起門後的毛巾將手擦乾,向後抖了抖頭髮,問道:「你這兒有抹臉油嗎?」盧小龍指了一下小書架,說:「還是你上次帶來的。」沈麗打開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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