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八十一章

1971年9月12日13點,毛澤東乘坐的南巡專列停在了北京丰台車站,他在專列上召見了北京軍區的幾位負責人之後,專列於下午16點5分到達北京車站。當他走下火車乘坐汽車回中南海時,看著窗外掠過的長安街、天安門廣場,一種極度的疲勞充溢了他的身心。這次南巡是8月15日從北京出發的,先到武漢,又到長沙,再到南昌,9月8日抵達杭州,每到一處,他都將周圍數省的黨政軍主要負責人召集過來開會。這次「周遊列國」的講話主要是針對去年九屆二中全會以來的黨內鬥爭。

1970年在廬山召開的九屆二中全會,暴露出了林彪、陳伯達一伙人的政治野心,毛澤東一貫對政治十分敏感,熟諳古今中外的複雜政治鬥爭歷史,感到廬山會議上林彪一伙人的表演實屬非常。他們的綱領是設國家主席,他們的理論是所謂天才論,暴露出了林彪急於當國家主席、搶班奪權的意圖。對於這個幾年來一直表現恭順的接班人,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警惕。自從他執掌權力以來,他從未放鬆過對軍權的控制,當林彪手中掌握了相當的軍權而又露出圖謀不軌的跡象時,他必須採取一系列防患於未然的部署。林彪是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接班人,擔任著共產黨的副主席,要在整個黨政軍的上層削弱林彪的政治威信和權力,只能由他親自出面,其他的政治部署都可以派人去做,惟有對林彪這個已在黨章上寫明是自己接班人的任何新說法,沒有人可以取代他。他一路上講了很多話,要搞馬列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他嚴厲批評了林彪手下的一伙人:葉群、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對陳伯達,更是定性為反革命分子。對林彪本人,他只提出了較為含蓄的批評,說林彪對九屆二中全會上的陰謀分裂潮流也有責任,這樣做是為了穩住林彪,穩住整個形勢。

他還未完全看清楚林彪的全部真實面貌,他目前的行動進可攻、退可守。對林彪的力量予以一定的削弱抑制,林彪今後又安分守己,那麼,中國的政局無疑會更穩定;如果林彪確實圖謀不軌,那麼,這一系列部署也為最後打掉他做了準備。最初,毛澤東並沒有將事態看得過分嚴重,臨離開北京時,還曾對陪同南巡的人員說道:「陳伯達在華北走了幾十天,到處遊說,我也向陳伯達學習,來個周遊列國,遊說各路諸侯。」在武漢、長沙及南昌,他一批又一批地召見各省市的黨政軍首腦,他那時還是以號令天下的從容大度侃侃而談。然而,9月8日到達杭州後,他嗅到了不安全的氣氛,9月10日到達上海,他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甚至嗅到了一絲軍事政變的氣味。他立刻十分警覺,親自部署行車路線及停車地點,出其不意地提前離開上海,經南京、蚌埠、徐州、濟南、德州一路到達丰台。剛才接見北京軍區的幾位司令、政委,也是他路經德州時才做出的決定,政治鬥爭的經驗使他以最警覺的方式對中國的政治、軍事格局做了縱橫捭闔的安排。現在,看到北京街頭的和平景象,籠罩在歸途上的危險陰雲似乎已經散去,在汽車的輕微顛動中,他感到的是78歲老人的極度疲勞。

從杭州到北京這三四天以來,他沒有睡過一小時安穩覺,就像猛虎穿越叢林時感到周圍有許多冷箭和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現在,回到自己的窩了,似乎可以放鬆身軀與大腦了。回到中南海自己的住宅後,一派陳舊而熟悉的老格局、老物品、老氣氛使他尤其覺得疲倦。護士李秀芝攙扶著他在沙發上坐下,他仰靠在沙發上伸展雙腿,覺得全身的關節都垮了一樣,放在沙發扶手上的兩條手臂沉甸甸的,卧在沙發上的脊背、臀部沉甸甸的,伸展的兩條腿也是沉甸甸的,好像自己缺乏力量將它們啟動。快到傍晚了,屋裡有些昏暗,李秀芝小聲問:「要不要開燈?」他閉著眼頭靠在沙發背上微微搖了搖頭。他要在自己熟悉的幽暗氣氛中靜靜休息一會兒。

一直陪同自己南巡的中央辦公廳主任汪東興走了進來,俯身向他彙報道:「剛才我在專列上和周總理通過電話,報告您已經到了丰台,馬上就要進北京,周總理當時很驚訝,他沒想到您這麼快回來,問為什麼改變了計畫?」毛澤東閉著眼揶揄地微笑著搖了搖頭。汪東興又接著說:「我對總理說有情況,所以改變了計畫,詳情見面再談。總理說,您一到就報告給他,需要他過來,他馬上就過來。」毛澤東依然仰在沙發上閉目養神,這時微微抬手擺了擺,汪東興說:「那您就休息一會兒吧,我報告總理,說您休息了。」汪東興走了,毛澤東覺得自己像擱淺在沙灘上的一條大鯨魚,又像擱淺在海灘上的一艘航空母艦,一動不動地躺著,也像一塊碩大的浮雲,在黃昏的天空中懶懶地浮蕩著。人在心力交瘁的疲憊中很難想像自己在趾高氣揚時做的事情,好在一切都安排妥了,多少可以放心了,他可以暫時擱淺在這裡歇著。他知道,在極度的疲勞過去後,人的情緒又會變化過來,到那時,就又能理解自己趾高氣揚時的作為了。

房間里正在漸漸暗下來,飄飄渺渺中覺得這所老房子十分舒服,想起自己湖南韶山的老家,那所老屋子至今還常常像夢中的小舟一樣在身邊浮蕩。房子是木頭的,在小小的山坡上,說山坡也不是山坡,是在村中的一塊高地,房前房後有些竹子,再遠處有些池塘,池塘外面有些路,有些田。房子三面環抱著一塊小小的空地,房子很陰暗,泥地,很少光線,小時候在房子里跑來跑去時,覺得它像一個迷宮,可以在裡面躲躲藏藏,是貓和老鼠捉迷藏的世界。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覺時,夜晚可以聽見老鼠的叫聲,蛇爬房梁的聲音,也有貓夜行的聲音,遠處還有狗叫,黑暗中還可以聞到池塘、稻田和樹木的氣味飄進來,織成一個說不上來的夢境。現在,他依然記得那所老房子的氣味,很重很重的泥土的氣味,很重很重的木頭的氣味,還有院子里堆積的稻草被雨水漚濕腐爛的氣味。輪到陰雨天氣,站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倚著門柱往外看,雨霧茫茫,竹子歪斜,遠處戴著蓑笠帽的人牽著牛向田裡走,或者往村裡走,幾間小房在雨霧中晃動,一兩個煙囪冒起炊煙。自己就是從這所老房子中走出來鬧各種新潮,上了井崗山,又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一路革命到了北京。

如今,中南海里的這所房子又成了他久住的老房子了,這裡也飄散著他熟悉的氣味。這裡原是清朝的皇家園林,被他住久了,被他召集共產黨的首腦會議熏染了,被周圍的護士、警衛來回踏遍了,也被他堆積的書陶冶了,有了一股毛澤東的氣味。他在這種氣味中得到撫慰。

朦朧中,有人在他腳邊放下了水盆,接著,他的腳一隻一隻被抬了起來,鞋子被脫掉了,襪子被脫掉了,被浸到了溫熱的水中。在晃晃悠悠的睏倦中,他依然知道配合著用腳嘗試水溫,將兩隻肥大而又疲憊的腳沉入熱水中,在那裡一沉到底,聽任一雙柔韌的手在水中搓洗著它們,按摩著它們。從紅軍時期行軍打仗開始,他就養成了每晚燙腳的習慣,現在,這種洗燙與按摩成了他修身養性不可或缺的科目。兩隻腳像兩條潛水艇在水中安卧著,又像兩條吃飽了沒事幹的大鯊魚在水中沉睡著,一股舒適的感覺帶著暖意從腳心傳上來,它在逼退全身的疲勞,又在加重著全身的疲勞,擱淺的航空母艦更疲軟地躺在沙灘上,在空中浮蕩的烏雲更沉醉地飄浮著。隱隱約約聽見李秀芝在問:「主席,想不想吃點東西?」

他微微搖了搖頭,知道在這樣的昏暗中李秀芝根本看不見自己的表情,而是通過身體的傳遞在腳上感到了回答。李秀芝說過,對他的腳料理時間長了,有了感情,此刻,在極度疲勞的狀態中接受洗浴和按摩,他覺出自己對那雙柔韌的手也有了感情。他忽然發現,自己已成為越來越需要照料的人,一生征戰,英雄良久,到頭來躺下了,不過是一個可憐人。

腳被洗燙按摩了很長時間,和二萬五千里長征及這次南巡差不多長久,腳被安撫完了,穿上了一雙乾燥的乾淨襪子,穿上了一雙軟拖鞋,又被沉沉地放在了地上。那雙柔韌的小手抬起自己的頭,在後脖頸下墊了一個軟軟的小枕頭,他便更加飄飄蕩蕩地放鬆了全身。

這一覺,他睡得天昏地暗,口角流出了涎水,那雙柔韌的小手用毛巾輕輕擦拭著自己的嘴角。就在朦朦朧朧要從飄浮的恍惚中醒過來時,他覺出屋裡開了燈,光線雖然不是很強,但也提醒著他要對他做出新的安排。果然,耳邊響起了李秀芝小心翼翼的聲音:「周總理和汪主任來了,他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緊急彙報。」毛澤東慢慢睜開了眼,看了看房間里寬寬蕩蕩的格局,一切都和南巡前一模一樣,昏黃的燈光下,沙發、窗帘、桌子、椅子還有紫紅色的木門都一見如故地恭候著他。李秀芝正像一道彩虹彎腰站在自己身邊。他在她的攙扶下坐起了身子,李秀芝將小枕頭從他的脖頸下抽出來,墊到他的腰上,小聲請示道:「我去請他們進來?」毛澤東眨眨眼醒著自己,點了點頭。李秀芝用一塊濕毛巾給他將嘴角、眼睛輕輕擦拭了一下,他乾脆自己拿過毛巾將臉整個抹了一把,連濕帶涼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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