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八十章

太陽像滾燙的刀子一樣從天空密集地落下來,臉上被陽光的利刃劃得燒痛,赤紅的土地、灰濛濛的綠樹和東歪西斜的土坯房都在混沌地飄浮著,馬勝利領教了1971年江西的夏天如何酷暑蒸人。當他隨著身材高大的北清大學軍宣隊負責人、也是現任北清大學黨委書記汪倫一排房子一排房子走動時,多少為這次差事暗暗叫苦。北清大學去年開始招收了第一批工農兵學員,今年又擴大了招生名額,他們這次來北清大學設在江西的幹校,就是準備再帶一批政治上比較清白的教師回北清大學開課。

幹校坐落在江西贛州一塊貧瘠的土地上,幾年來房子蓋了不少,地也划了一圈,高低不平的紅土地上種了七八百塊巴掌大的水稻田。因為幹校的人去年走了一批,田裡的活就更幹得懶散稀薄了,白晃晃的太陽下,一塊塊水稻田長得稀稀拉拉,水稻雖然已經沒膝高,卻像癩痢頭上的一撮撮頭髮斑斑駁駁地暴露出缺乏灌溉的乾枯泥土。汪倫的身邊簇擁著幾個從北京一起來的軍宣隊成員,也簇擁著在這個幹校領導一切的軍宣隊成員,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像馬勝利這樣的教職員工。作為北清大學的最高首長,汪倫此次來視察,很想顯示出對幹校方方面面的關心,一行人冒著酷暑從宿舍到食堂、到田地、到養豬場都看了一遍,最後來到幹校軍宣隊指揮部寬大的磚瓦房中。畢竟躲開了陽光刀子般的直曬,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地扇著風,有草帽的用草帽,沒草帽的用報紙,沒報紙的用手掌。汪倫交待了這次來幹校的主要任務,要求挑選的教師確實符合質量,要通過這次挑選進一步顯示黨的政策的威力,軍宣隊在幹校的人數也要同比例減少,多出來的人要一同返回北清大學。看到在場人們的表情反應,他又揮著手嚴肅地講道:「一切服從工作的需要,留下來的軍宣隊成員要繼續領導好乾校的三大革命。」

馬勝利看著雲集在這裡的幹校軍宣隊成員,一張張被太陽曬得黑紅的面孔露出人心浮動的表情。天太熱了,軍人也就是一條軍褲表明著軍人身份,上半身有穿襯衣的,有穿汗衫的,也有穿小背心的,人們盯視汪倫的目光中露著直愣愣的期待。在這種場合,馬勝利沒有講話的權力,他不過是夾雜在軍宣隊中的一粒沙子,他極力要使這粒沙子磨得滾圓順溜,就像粘在汪倫鞋底上一樣,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

到了晚上,馬勝利跟著汪倫在一排排低矮的土房中巡查幹校宿舍,一見到汪倫,每個屋子裡的人都誠惶誠恐地站起來,知道又要挑選一批教職員工回校,男男女女的教授,年老的、年輕的都露出眼巴巴的恭順來。走進第一間宿舍,裡面住著四個女老師,其中三個中年,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教授。老教授戴著一副黃框眼鏡,一臉衰老的皺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抖抖地說話,那雙手已經衰老得皮包骨,布滿著老人斑,皮膚像臘紙一樣半透明地露著裡面的筋骨和血管。她站在背著手的汪倫面前,顯得十分緊張,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兩條腿在原地踏來踏去,她極力想愉快地、積極地回答問題,卻前言不搭後語,說到後來,竟像打冷戰一樣上下牙的的地打著響。汪倫對自己的光臨能夠產生這樣的反應是滿意的,他尤其顯得和藹地問了一些學習、生活、勞動、階級鬥爭方面的問題。老太太越說越語無倫次,翻來覆去的幾句話就是:「幹校這裡挺好的,每天勞動挺好的,每天政治學習也挺好的,階級鬥爭、清隊、清查『5·16』也挺好的,收穫特別大,越干越安心。」汪倫笑著點點頭說:「很好,應該安安心心呆下去,你這樣安心是最好的,再有一年會有更大的收穫。」

老太太仰著一頭銀白的頭髮,眨著眼不知說什麼好了。旁邊擠上來一張黑紅粗壯的橢圓臉,大大的眼睛,鼓起的臉頰,完全像個南方的農村婦女。她截住汪倫的目光,說道:「我們早就盼著學校領導來看我們了,聽說汪隊長要來,我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聽說北清大學又招了一批工農兵學員,我特別高興,真想為教育革命做點貢獻,我已經想好了,要是讓我留幹校,我就安心留幹校,要是讓我回校去搞教育革命,我就一定在軍宣隊的指揮下拚死拚活地工作,絕不叫苦。」汪倫寬厚地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簇擁著自己的人群,馬上就有人對他介紹道:「這位是化學系的副教授,叫楊淑芳。」汪倫點了點頭,那張像農家婦女的粗胖面孔浮著諂媚的微笑。老太太活動了一下胳膊肘,算是又擠到了楊淑芳前面,她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也想為教育革命做貢獻。」汪倫含著一絲揶揄的微笑很寬宏大量地點點頭,說:「很好,每個人都應該做好兩手準備。」說著,他背著手走出了這間房子。在往第二間房子里走時,他問了一句:「這兩個人表現怎麼樣?」旁邊立刻有人回答:「很一般。」

汪倫點了點頭,說:「那就再在幹校改造一段時間吧。」

他們走進第二間宿舍,又到了第三間、第四間宿舍,一個宿舍一個宿舍進出著。每到一個房間,屋裡的人都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臉上堆著準備了許久的恭敬笑容,像一簇簇等待收割的水稻,極力昂著自己的穗子迎風搖晃著,乞求鐮刀的光顧。在一間宿舍里住著幾個男教師,一個剃著光頭的中年教師像一頭爭著出圈的牛一樣擠在前面,慌不迭地向汪倫表達著什麼。在他後面,乾柴一樣立著一位頭髮花白面頰瘦削的老教授,老教授怯懦的目光從中年教師肥壯的肩膀上一次次望過來,希望獲得講話的機會,然而這個大光頭始終占著講話的空間。在乾柴一樣的老教授身後,還站著兩個瘦高的中年教師,他們的講話機會也被這位雄辯滔滔的光頭搶奪了。

退出這間宿舍,汪倫不無反感地問道:「剛才那個光頭叫什麼名字?怎麼這麼能說會道?」立刻有人介紹:「他原來也是跟著武克勤一起造反的造反派頭頭。」汪倫哼了一聲,揮了一下手,表示此人已在考慮之外,他又問:「武克勤現在怎麼樣了?」有人回答:「還是上個月在文件中向您彙報的情況,已經把她定性為壞頭頭了,還在隔離審查。」「呼昌盛呢?」

汪倫又問。又有人回答:「已經定性為『5·16』反革命分子,一直在批判審查。」汪倫問道:「還是那樣頑固不化嗎?」有人回答:「是,前幾天他跳樓自殺,把腿摔斷了。」汪倫眯起眼,白凈的長方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問:「從幾樓上跳下來的?」有人回答:「是從水塔上跳下來的,相當於三樓吧。」汪倫不屑地聳聳肩,說:「三樓又不頭衝下跳,那怎麼死得了哇?」旁邊有人問:「汪隊長,您要不要看一看武克勤和呼昌盛?」汪倫搖了搖頭,說:「不看。」他突然想到什麼,轉頭對馬勝利吩咐道:「你去看看吧。」馬勝利不知所以然地睜大眼。汪倫用他那很高的高度俯瞰著馬勝利,說:「就你一個人去看,摸一摸他們的活思想。」

馬勝利脫離了視察的大隊人馬,被人領著來到一排孤立的紅磚房前。還在路上,他已經開始想對付這兩個人的策略。按說,他和他們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風雲人物,只是由於他識時務地投靠了軍宣隊,才不至落入他們的下場。眼下,他並不願意見到這兩個人,但為了執行任務又不得不見。他不會得罪他們,免得他們瘋狗一樣亂咬,給他帶來新的麻煩。

天已經大黑了,滾燙的土地蒸發著悶人的熱氣。這排紅磚房都是只有小小的一孔方窗,上邊拉著鐵欄杆,一根有些彎曲的高木柱上掛著一盞路燈,歪頭歪腦地照著這排平房。在房子後面,有一個臨時蓋就的水塔,大喇叭一樣朝天立著。再後面是一排鐵絲網,透過鐵絲網能夠看見稀疏的小樹和隱約的稻田。陪同馬勝利來的是一個面孔黧黑、眼窩下陷的福建籍軍人,姓周,大夥稱他老周,他指著這排房子說道:「重點隔離審查對象都關在這裡了。」

老周打開其中一間房門上的大鐵鎖,推開包著鐵皮的房門,馬勝利走了進去。屋裡黑洞洞的,老周這時才說道:「忘了給他們開燈了。」他退到門外,拉了一下設在門外的電燈拉線,屋裡亮起一盞15瓦的昏黃燈泡。空蕩蕩的牢房靠牆角鋪著一條褥子,上面抱著雙膝坐著頭髮零亂面目憔悴的武克勤。武克勤垂著眼不看來人,老周便說:「武克勤,你今天態度好一點。」武克勤仍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老周對馬勝利使了一下眼色,拉門退了出去,守候在外面。馬勝利放輕了步子,將自己寬大的身軀挪到武克勤面前。他背著手俯瞰著這個曾經是自己頂頭上司的風雲人物,兩三年沒見,她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多半。

馬勝利咳嗽了一聲,問道:「武克勤,你現在有什麼認識呀?」武克勤還是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聽出了馬勝利熟悉的嗓音,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那張臉像母山羊的臉一樣慘白而衰老。馬勝利稍有些不自在,他躲開她的目光,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又在武克勤面前站住,說道:「我這次跟汪隊長一起來幹校視察,汪隊長派我來了解你的情況,你有什麼話就說說吧。」他知道這樣講話,外面老周即使聽見也是無懈可擊的。武克勤看了馬勝利好一會兒,垂下眼說道:「我希望早日獲得自由。」馬勝利說:「這不是你提的要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