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七十七章

房門哐地一聲被打開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進黑暗的房子里,盧小龍雙手被反捆著吊在房樑上,腳尖微微沾地,身體晃蕩。門口出現了幾個人影,為首的是幾個月前被提拔為公社副書記的原劉堡大隊支書劉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著手立在光明中,一張老鼠臉上的三角眼陰冷地盯視過來,他問:「你想好了沒有?這是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盧小龍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門口的一群人,又眯上眼極力用腳尖夠著地,減輕吊在繩索上的胳膊的劇痛,腳尖踏不實地,身體悠悠地晃著,聽到繩子在房樑上磨動的輕微聲響。一入秋,他就被作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會大院,審訊、捆綁、吊打了幾十天,現在,從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裡窒悶的空氣被置換了一些,劉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適應了屋裡的黑暗,他背著手在四五個人的簇擁下踏著步子很權威地走了進來。這是一間泥地磚牆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戶都被磚頭堵死,是個很適合關人的地方。劉仁鑫看著像蝦米一樣彎著腰撅著屁股吊在房樑上的盧小龍,用威嚴而寬大的口氣說道:「這是最後一天的機會了,你要老老實實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盧小龍咬了咬嘴唇,嘗到了血腥味,自己的頭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他還是不承認自己有什麼反革命罪行。劉仁鑫背著手繞著他來回走了幾步,似乎是寬大為懷地左右輕輕打了他幾個耳光,指著他說道:「你怎麼這麼不識抬舉?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說著,揪起他的頭髮,將他的臉仰起來。盧小龍晃了晃頭,抖開劉仁鑫的手。劉仁鑫一下惱了,掄起手抽了他幾個耳光,說道:「說你不識抬舉,你還真是不識抬舉,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盧小龍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他抿了抿嘴,將血水吐在地上,倔強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發。

劉仁鑫惱羞成怒了,他突然掄圓了胳膊,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盧小龍的耳光來,像是抽打一匹惹惱了主人的烈性騾馬。盧小龍躲閃著,吊在繩子上的身體晃著,臉頓時麻木地腫脹起來,腮幫子裡邊腫得連牙都合不上了,他還是不屈地沉默著。劉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頭髮,盯著他說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賴?想對你從寬處理,你別給臉不要臉。」

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活動了一下幾乎彎不過來的手指,惱羞成怒地唾了盧小龍一口,說:「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尖哪?大夥都得供著你,你不過是一個反革命分子。」說著,他更加用力地向後揪住盧小龍的頭髮,扳起盧小龍的臉:「你今天必須給我老老實實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這是給你最後的機會,聽明白沒有?」他又唾了盧小龍一口,痰水順著盧小龍的臉頰流下來,流到盧小龍的嘴唇上,盧小龍抖了抖,將它吐到地上。劉仁鑫尖著下巴嚷道:「你還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過來,盧小龍鼻嘴一陣劇痛,一股濃腥的鮮血充滿了口腔。他蠕動著嘴,知道兩顆門牙被打掉了,他連血帶牙噙在了嘴裡,想唾出來,又覺出將牙齒唾出來是交出武器的投降與屈辱,便就著汨汨不斷的鮮血仰著脖將兩顆門牙咽下去。當粘稠腥熱的鮮血裹送著門牙到達喉嚨口時,他一陣哽噎,像吞葯一樣用力一咽,有一顆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陣咳嗽,又嘔到口腔里,他閉著眼,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滿之後,再一次用鮮血將第二顆牙齒沖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劉仁鑫。

劉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門牙,便多少泄了一絲怒氣,喘著氣盯著他,最後,像領導幹部一樣背起了手,用比較和緩的口氣說道:「再給你最後一點時間,你好好想一想。」說著就往外走,臨走,對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彪形大漢輕輕努了努嘴。滿臉絡腮鬍的彪形大漢走上來,解開弔在房樑上的繩子,又用力向上一拉,將盧小龍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漢把繩索系好,再用力一推盧小龍,盧小龍頓時像掛在鐵鉤上準備切割的一扇豬肉,鮮血淋漓地擺動起來。彪形大漢瓮聲瓮氣地說了一句:「好好想著點吧,別給你活路自己不走。」說著一擺頭,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門上鎖出去了。

盧小龍在黑暗中被懸吊著,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個年頭,這是他第三次被關押,這次關押的時間最長,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飄在空中,又像任人拳打腳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掛在房樑上。這個小屋比北清大學的危險品倉庫更昏暗,只有几絲光亮從門縫裡刺進來,看見灰塵在刺刀一樣的光亮中閃爍。他覺出了自己的可憐,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現出父親高大的身影,父親背著手站在面前,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著自己。他還想到了妹妹盧小慧,一雙大大的眼睛用撫慰的目光看著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現出來,她戴著眼鏡半側著身,只看見她的頭部,她似乎正在嚴肅地講著什麼。黑暗中聽見搪瓷盆里鋁勺翻動的聲響,聽到小動物在黑暗的牆角溜溜溜地跑來跑去,這和幾年前關在北清大學危險品倉庫里一樣,也有老鼠,卻沒有貓了。自己已經被關押了30多天了,他在牆上刻著印記。他也曾想過絕食,然而,面對劉仁鑫這樣猥瑣的人物,他拒絕了這種鬥爭方式。

就像剛才不願把自己的門牙吐出來一樣,他不願意承認對方關押自己的權利。

他像死羊一樣被吊在這裡,聞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吞咽兩顆門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動感覺,標出了它們經過喉嚨、食道到達胃中的軌跡,在那裡,胃酸會腐蝕它們,如果它們經不住腐蝕,就會變軟,經得住腐蝕,就還堅硬,然後,彎彎曲曲經過小腸大腸,旅行整個消化系統。自己的五臟六腑朦朦朧朧在眼前出現,腸子彎彎曲曲地團在那裡,變成山上的小路,纏繞來纏繞去。劉堡村在山路的纏繞中如煙如霧,窯洞飄飄渺渺,梯田閃閃爍爍。陽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傾倒在劉堡村上,轟隆一聲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飛濺。他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特別的聲響驚醒了他,在暈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開了,一門光亮橫著傾瀉進來,像是河水從絕堤口噴出來一樣,源源不斷地塞滿了黑暗的小屋,覺得有幾個人在自己身邊走來走去,還有人在撥拉自己的頭,摸自己的鼻子。似乎聽見他們說:「還有氣。」他被從半空中放下來,像只死羊一樣趴在地上。雙臂還被反捆在後邊,已經完全麻木了,覺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覺得從肩膀往下失去了東西。聽見有人說:「慢慢鬆綁,要不,血一下湧上來,他就沒命了。」

有人給他稍稍鬆開了一點繩子,他還是趴在潮濕的泥土上,因為被捆得像蝦米一樣,所以,便幾折幾彎地趴在那裡,下巴在地上,脖頸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膝蓋在地上,腳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著。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漸漸覺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繩索的勒痛顯示了出來。胳膊的蘇醒是從肩膀逐漸往下的,先是大臂覺出了疼痛,而後是肘部覺出了疼痛,最後是小臂覺出了疼痛,他微微動了動手,手仍舊麻木不仁,繩子還在肩膀、胳膊上捆著。又過了很長時間,他們把繩子完全解開了,踢了他一腳,他翻轉過來,側躺在地。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用腳輕輕踢著他,說道:「起來,跟著我們走。」他試圖用手將自己撐著爬起來,然而手一軟,又趴倒在地。上來兩個人架住他,把他拖起來,腦袋一陣發飄,兩腳也綿軟空虛,只能像被獵人打死的狼一樣,靠著獵人的身體豎在那裡。聽見耳邊響起呵斥聲:「好好自己站住。」他也試圖兩腳著地,然而,兩條腿拒絕承擔支撐體重的責任。聽見又有人說:「吊的時間太長了,得慢慢醒一會兒,就這麼架著他,醒他。」

終於,兩條腿慢慢有了真實的感覺,身體對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覺,他喘著氣慢慢踏實了雙腳,又慢慢睜開了雙眼。房門亮著院子里的陽光,屋子裡站著四五個人,兩個中年漢子一左一右架著他,一臉絡腮鬍的彪形大漢抱著雙肘打量著他,這時說了一句話:「你小子挺硬的嘛!」接著,他撇了一下嘴,吩咐道:「給他臉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會兒,拿來一條臟抹布一樣的濕毛巾,在他臉上一下一下擦著,臉上的傷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乾枯的血痂,在濕毛巾的潤濕下被一塊塊擦掉,臉上有了清涼的濕意。一塊又一塊疼痛描繪出了臉上的傷痕。擦完了,彪形大漢依然抱著雙肘站在那裡,看著盧小龍問道:「自己能走兩步嗎?老實告訴你,今天是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你要老老實實交待。」說著,他向外擺了擺下巴:「還是架上他過去吧。」

他被架著邁出了門,兩條腿像還未揉過的發麵一樣軟乎乎的,踏不實地,那感覺像在白雲堆上走路。公社革委會的大門朝北,東南西三面都是磚瓦房,自己被關在西南角的一間小房裡,現在,他們沿著正方形的對角線斜著穿過大院,朝離大門口較近的一間房子走去。太陽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飯的崔老頭瘦瘦高高地立在那裡,一臉善良地看著他從面前走過。他被帶進了一間十分髒亂的大辦公室,在辦公桌的後面,居中坐著一個模樣生疏的中年人,有稜有角的四方臉,一雙水平的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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