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七十二章

看著滿滿一客廳的人,又看看窗外陽光晴朗的冬日,盧小龍一時有些恍惚感,很難想像自己前天還在劉堡村昏暗的窯洞里。1969年在農村幹了整整一年,趁冬閑,他領著幾個知識青年回了北京,為的是和在全國各地插隊的同學們會一會,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氣,開闊一下思路,回到農村能更好地干。今天,趁沈麗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層的客廳召集了這個聚會。

坐北朝南的客廳里,他佔據著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側,坐著唐北生、大個子高偉民、魯敏敏、魯繼敏等幾個劉堡村的知識青年。在他的左側,坐著華軍、黃海、田小黎、宋發四個人,幾年前,這幾個人都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除了朱立紅,今天全到場了。

此刻,他一左一右被紅衛兵時期的戰友和現在農村插隊的同伴們簇擁著,除了這些人,客廳里還有二十來個人。靠左邊窗戶的這堆人,是去陝西插隊的一個知青點上的人,為首的是一個叫孟克平的老高三學生,穿著一件舊軍裝,圓圓的腦袋,鞋拔子一樣的長下巴,戴著一副眼鏡。在右邊背靠著廚房和衛生間的一撥人是在內蒙插隊的,為首的叫魏大景,是個相貌軒昂的老高三學生,臉上一股自命不凡的高傲氣。這兩撥人基本上把客廳坐滿了,一直堵到門口。沈麗背靠著雕花紅木桌站在盧小龍的身後,作為這所房子的主人,她很從容地獲得了觀察聚會的權利。在沈麗旁邊,站著沈麗的堂哥沈夏,他正巧趕上了。

客廳里很暖和,在昏暗的飼養棚里開慣了會,這裡的明亮使人覺得恍若隔世。不過,人對環境的適應是很快的,才到北京兩天,盧小龍就完全習慣了北京的開闊,並沒有覺得劉堡村有多麼貧窮,也不覺得北京有多麼發達。畢竟自己是北京人。當他在熱鬧的氣氛中主持這個座談會時,煙霧繚繞中的第一個發現是,不少知識青年已經學會抽煙。他自己在農村為了和老鄉打成一片,也多多少少抽開了煙,但沒有上癮,也不想在沈麗在場的聚會中吞煙吐霧。抽煙使這群北京學生多少脫離了學生時代,帶出了田邊炕頭的氣息。身邊的黃海和宋發也抽開了煙,一代學生邁到勞動吃飯的社會裡,盧小龍感到這代人長大了。特別是宋發,一身工作服,神情陰鬱地眯著眼,多少像個成年人了。盧小龍也便聯想到自己的年齡,覺得自己和這些人都處在「夾生飯」狀態中,一群北京學生被扔到社會裡煮了一陣,還沒有完全煮熟,一半學生氣,一半成年氣。

組織這個座談會,是他在劉堡村就有的想法。孟克平、魏大景都是北京中學生的風雲人物,文化大革命中,盧小龍和他們有過接觸。今天聚到一起,有交流的意思,有互相激勵的意思,有在同一代人中樹立旗幟的意思,也有在沈麗面前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意思。

他好像帶了一批新的革命火種來傳播一樣,在思想深處,隱伏著一個溫暖又頑固的野心:他要證明自己還是這代學生的思想領袖,是出類拔萃的,無論命運怎樣安排,他都能幹出一番了不起的成就。一年來,他能使劉堡村的知識青年緊緊跟隨著自己,回到北京,他還能將華軍、黃海、田小黎、宋發這些老字號的紅衛兵發起人隨時召集到自己身邊,又能將不是一所學校的風雲人物孟克平、魏大景召集到這裡聚會,就表明了他依然有的號召力。

北京市幾十萬中學生都上山下鄉了,一年來有各種消息往來,這個冬天也有不少人從天南海北的農村回到北京,他相信,他在農村的作為還將贏得這一代人的敬佩。

當他站在沈麗家門口迎候一撥又一撥應邀而來的客人時,他有一種樹起大旗招兵買馬的好感覺。他一回到北京就和沈麗見了面,見面匆匆,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他對沈麗說:「農村的情況我後來寫信少了,因為太忙,等座談會上你一聽,就都知道了。」一旦聚會開始,他發現事情並不能完全按照他的想像進行。一群人在一個空間里聚集,這群人及空間里的每一個因素都可能影響聚會的進程。

最先是自己帶著劉堡的幾個知識青年到了沈麗家,沒有料到沈夏也在。當他和沈夏打招呼時,發現沈夏對他的態度比過去多了一絲在意,似乎有點把他放在了對手的位置上。

盧小龍知道沈麗對這位堂哥並不喜歡,也一直記著一年多前在木樨地風雪中揮手告別時沈麗的難捨難分,當他懷著一絲勝利者的寬容對待沈夏時,發現沈麗的反應與他預計的稍稍有些出入。照理說,沈麗見自己應該十分熱情,不僅要一起商量聚會的安排,還要找機會說一點只屬於兩人的話,而把沈夏淡淡地放在一邊;然而情況不是這樣,沈麗對自己還是親熱的,但對沈夏也並不忽略,她似乎負有了兼顧他和沈夏兩個人的義務。當沈夏在忙忙碌碌的活動中文雅又毫不退縮地堅守在沈麗身邊時,盧小龍從沈麗稍有些難以兩全的不自然中讀出了耐人尋味的故事。

盧小龍把同來的劉堡插隊知青一一介紹給沈麗。魯敏敏更結實了,很憨厚地紅著臉微笑。魯繼敏的神情十分不自然,似乎沈麗給了她很大的刺激,她黑黑的面孔顯得有些陰沉,一雙黑得發沉的眼睛不時打量一下客廳的布置。倒是大個子高偉民和唐北生顯得大大咧咧,高偉民高高地立在那裡,用比沈夏還高一大截的高度四處看了看,又望了望通往樓上的樓梯,對沈麗說道:「這個家還行。你爸爸的大名早就聽說過,沒想到今天到他家裡來了。」

說著就大大方方找個地方坐下。唐北生是個笑呵呵打圓場的人,今天扮演了幫助盧小龍前後張羅的好管家,他一來,就數了數沙發、椅子及板凳,看夠不夠坐,將椅子板凳拉來拉去,調整成轉圈圍攏的格局,又偵察了一下衛生間,然後,用他見面熟的本事和沈麗說說笑笑著,從各處勻出幾把椅子,把大茶几圍到中間,擺上一堆茶杯和青瓷小碗,放了幾把暖壺。在一片忙碌中,唐北生和沈麗混得更熟了,兩人像是共同的管家。這一瞬間,盧小龍覺出了當家做主的好感覺。

看著魯繼敏不自然的表情,盧小龍多少對她生出一絲輕蔑。很快,魯繼敏似乎忍受過來,目光獃滯的灰臉露出一點笑容,配合著唐北生、沈麗布置起來。大個子高偉民和魯敏敏也動起手來,只有沈夏一個人背靠著牆壁,旁觀著沈麗與一群人的忙碌。看到沈夏被冷落,盧小龍心中又有了寬容。沈麗看到座位還不夠,轉頭對沈夏說:「你去把我卧室的椅子也搬下來。」盧小龍說:「我去吧。」沈麗堅持著:「還是沈夏去吧。」看著沈夏跑上樓,盧小龍心中有種說不清楚的滋味,不知是受安慰,還是受刺激。他凝視著眼前略略想了一下,決計不在乎,他要在今天的座談會中表現男人的氣概。

又一撥人先先後後來了,都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最先來的是宋發,他將自行車停在樓門外,皺著額頭踏上台階,見到沈麗第一句話就是:「先道對不起,六六年來你們家抄家。」沈麗溫和地一笑,說:「早都過去的事了。」宋發顯然有些窘促,臉漲得更紅了,他看了看盧小龍,又對沈麗說:「不過,你還得感謝我們,沒有我們來抄家,你和我們盧小龍也接不上緣分。」沈麗笑著轉頭瞟了盧小龍一眼,這一瞟讓盧小龍感到安慰,因為它流露出了以往的情意。盧小龍說:「我們是否得永遠記住這個恩德呀?」宋發這才從窘促中解脫了一點,他撓撓耳根說道:「你們感恩不感恩,我不敢多想,不記仇就行了。」盧小龍看看沈麗說道:「咱們不記仇吧?」沈麗說:「當然。」三個人都笑了,說這番話時,三個人早已站在客廳里了,盧小龍眼睛的餘光看到了沈夏在一邊的黯淡不樂,便有意繼續保持這樣的格局,對宋發說:「好了,我和沈麗一言為定,對你永不記仇,你放心了吧?」宋發文不對題地感慨道:「放心了,不過這年頭讓人放心的事少。」說著,神情不由得有些陰暗。盧小龍早就聽說宋發正在工廠挨整,便說:「事還沒過去呢?」宋發說:「沒完沒了,原來的問題還沒有結案,現在又開始整『5·16』了,我又是典型。」他很嚴肅地對盧小龍說:「你也得小心點,現在全國又掀起一輪清查『5·16』。」盧小龍說:「我們都跑到山溝里了,還不放過我們?」

他嘴裡這樣說,心中還是有些警惕的。清查「5·16」,最初是清查1967年夏天北京出現的一個炮打周恩來的反革命組織「首都紅衛兵5·16兵團」,後來,就遠遠擴大了範圍,把一切矛頭指向「無產階級司令部」、解放軍、新生革命委員會的「三指向」者,都視為「5·16分子」,這幾年,清查「5·16」已經搞了好幾輪,成為整造反派、整學生、整群眾、整知識分子最有力的手段了。自己老老實實跑到農村去了,總不該有事了吧?

接著進來的是華軍,穿著一身棉軍裝,見到盧小龍親熱地一笑,本來通紅的臉變得更紅了。她那次抄家時隨盧小龍一起來過沈麗家,這時和沈麗不算太自然地點點頭,又和宋發、唐北生這些熟人打了招呼。盧小龍將魯敏敏、魯繼敏介紹給她,接下來華軍就佔住盧小龍,關心起他在農村的作為來。盧小龍簡單談了幾句,說:「待會兒咱們一塊兒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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