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七十一章

劉少奇終日處在半昏迷狀態中,自從去年《八屆十二中全會公報》發表後,他就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完全無望了,人是精神的動物,精神一旦崩潰,生命也就迅速衰朽了。

正是秋天,眼前蕭條陰暗,房間里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恍恍惚惚中他知道自己正躺在床上,鼻孔里插著鼻飼管,這股冰冷而又麻木的感覺時時在告訴他,自己的生命已經瀕臨死亡。手臂上扎著靜脈注射器,這麻木憋脹的感覺也不斷地告訴他,最後一點生命在勉為其難地維持著。當一陣又一陣濃痰湧上喉嚨,憋悶和痛苦就是最直接的了,他像溺水的人一樣掙扎著衰弱的身體。吸痰器插入口中,一陣稀里嘩啦的吮吸聲,口腔似乎不那麼堵塞了,吸痰器的吸頭還在口腔掃描著,聽見液體與氣體混合著衝進吸管的聲音。醫護人員動作粗糙了些,吸管將口腔和舌頭划出一絲絲疼痛,這種疼痛相比之下倒是好忍受的,至少顯示著生命還存在。眼前晃動著兩三個醫護人員,白帽子白大褂,說不上是善良還是不善良的面孔。對於他這個「叛徒、內奸、工賊、」「中國最大的走資派」,一切醫學上的人道主義都可以取消。早在一兩年前,有些醫護人員就一邊辱罵著一邊給他打針,打針的動作又粗又重,極猛的注射造成的劇痛曾使他的臀部像被撕裂一樣。

周圍的人似乎在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麼,他聽任自己的生命衰弱地浮蕩在床上,鼻飼管憋脹麻木的感覺還在暈暈乎乎地給著他維持生命的感覺。大概是周圍環境的活動引起了他一絲注意,他將眼睜開一線,朦朦朧朧地看著身邊發生的事情。一個女護士將一張報紙摁在牆上,然後,拿一根棉簽蘸著另一個醫護人員舉著的一瓶紫藥水,在報紙上寫了一行挺大的字,他們把報紙拿到他的眼前,他目光一掃,看清了這幾個紫光閃閃的大字:「中央決定把你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他裝作沒有反應,把頭轉到了右側,報紙也移到了右側,擋著他的目光,他又將臉轉到左側,他沒有看見這行字,他不要看。

房間里又是一片輕聲的嘀咕,一個人向自己俯下身來,敦厚的長方臉,有些凸起的大眼睛,稍有些肥厚的下巴,他要和自己說什麼,劉少奇知道,這是自己原來的衛士長。他閉上眼,耳邊響起了衛士長敦厚的聲音,他在念報紙上那行字:「中央決定把你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那聲音似乎在安慰他,表明中央很關心他,他閉著眼不做任何表示,他已經大概知道將會對他做出怎樣的安排。他是無力反抗這個安排的,只不過從醫學上需要他衰弱的生命配合這個安排,才能夠完成轉移。

在陰暗的秋光中開始了對他的轉移,那多少有點像過去戰爭年代對傷員的轉移。他聽之任之地躺著,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衰朽。長期的糖尿病和多種疾病的折磨早已使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沒有人為他清洗身體,沒有人為他更換衣服,他渾身上下骯髒不堪,那種濕粘的感覺、惡臭的氣味無時不刻地浸泡著他並未麻木的感覺。醫護人員每次走到床邊進行必要的醫療操作時,他都能看到他們臉上壓抑不住的嫌惡,倘若可能的話,他們一定會儘可能快地完成護理,以便匆匆離去。現在,他麻木不仁地聽任著這些處理。自己惡臭的衣服被一件一件解除了,身體被包裹在一個白色的床單里,又包上了一條棉被,被子外面又裹上一條床單,像躺在美國兵的睡袋裡一樣。粘臭的衣服剝去以後,躺在這個比較乾淨的包裹中,倒覺出一點清爽,清爽的床單也讓他覺出自己渾身上下的骯髒與濕粘。他知道自己早已完全失去了提出要求的資格,倘若王光美能夠在身邊,她一定會為自己渾身上下做一次擦拭和清洗,再換上一身乾淨的內衣,就是死,也要死得尊嚴,死個舒服。

他被搬到擔架上,又被抬進救護車裡,幾個熟悉的面孔在身邊很嚴厲地出現,是「劉少奇專案組」的人員在監護著一切,救護車裡還有一兩個護士和自己原來的衛士長。跑了很長一段路,他被抬出救護車,他微微轉動著眼睛,看清這是飛機場。他被抬進早已等候的飛機後艙,飛機很快起飛了,身體飄悠悠地如上天堂一樣。這段飛行頗像是一段夢境。

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坐過一次船,船很小,江很寬,天黑黑的,對岸的燈光稀稀寥寥。

船開了以後,他覺得黑夜中的天地、江水和岸邊的燈光都在旋轉,在恍恍惚惚的旋轉中,他好像睡著了,那個旋轉的夜景就成了他一生難以忘懷的夢境。此刻,他閉上眼,又覺得黑暗中的世界像夢一樣旋轉著。飛機降落了,落地時的震動和顛簸使他從旋轉的夢中多少醒來,他被抬下了飛機。夜晚的機場一片黑暗,裝點著冷冷清清的、神奇古怪的燈光,當他被抬著往前走時,黑夜中的景象又很優美地旋轉起來,一直走下去會很舒服,外面的空氣很新鮮。然而,他很快就被抬上一輛救護車,聽見從北京跟隨來的人與這裡的人在交接著什麼,隨後,救護車呼嘯著開出了機場。大概是衛士長趴在他耳邊輕聲告訴他:「這是河南開封。」

等他再被抬出救護車時,看到自己被抬到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謂院子,就是四面都是三層樓的樓房,包圍出一塊像監獄一樣陰暗而又閉塞的空間。在朦朧的路燈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密布的電網。他閉上眼,燈光電網便在眼前撲朔迷離地旋轉起來,他像一隻可憐的小飛蟲落進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中。他已經被「交接」完了,北京來的人都不見了,再出現的是一些新的面孔。看到很多軍人在院子里活動,他被嚴密看守著抬進了四座小矮樓中的一座,拐了幾個彎,進了一層樓的一套陰暗的房間里,房間是里外間,他被放在了裡間屋的床上。他懵懵懂懂地想到,這其實並不是戰爭年代轉移傷員,而是在轉移一個重要的敵軍俘虜。想到這個「敵軍俘虜」身患重病,給轉移帶來如此大的麻煩,他多少生出一絲自嘲的微笑,那微笑在靈魂飄蕩的世界中像片微弱的曙光,照亮了黑暗的地平線。地平線所包圍的大地也是黑暗的,只朦朧知道那裡起伏著千山萬嶺,也知道自己曾經在千山萬嶺中跋涉過,現在都看不清了,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卻亮得有些晃眼。毛澤東戴著一頂灰藍色的八路軍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這是「獨一無二」的形象。

天氣越來越寒冷了,房間里十分陰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見,厚厚的窗帘終日緊閉著,頭頂上慘白的日光燈倒是日夜亮著,照著他這個清白無辜的生命。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體越來越乾燥、輕飄,像一段被烘乾的樹木漸漸失去了彈性,四肢和身體越來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個木匠的言語,那還是在延安窯洞前看一個木匠為窯洞做門窗,木匠一邊刨著木頭一邊講著木料在做門窗傢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當時背著手站在陽光下,笑眯眯地問道:「為什麼?」木匠指著身邊的一棵小樹說道:「木頭不烤都有性子。」說著,他站起來,用手將小樹彎過來,一鬆手,小樹又彈了回去,木匠說:「這就是樹的性子。」木匠又拿起手裡正刨的一段木料說道:「這塊木頭已經烤過了,沒了性子,它也就不會彎曲了,硬要彎它,它就會斷。」當時,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標誌,活樹有性子,被烤過的死木便沒了性子。現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體正在逐漸失去性子,終有一天會輕飄飄地升入天國。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經沒有信心阻擋這個趨勢,就像他沒有信心阻擋那將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樣,生命的責任心只是使他每天還在極力記住今天是幾月幾日。1969年的11月開始了,屋裡更加寒冷,按照國家的取暖規定,11月15日以後才會有暖氣。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堅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並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觀察著自己最後的生命。他知道自己開始渾身發冷,接著又渾身發熱,然後冷熱交加,進入了半昏迷狀態,耳邊聽到醫護人員在試完體溫後說道:「攝氏39度7……攝氏39度8……攝氏40度……」他在燒熱中暈暈乎乎地飄蕩著,真實的感覺是,這種高燒的暈乎狀態其實是十分幸福的,它多少有點像在一隻暖暖的船上被太陽曬著,飄遊著,也多少有點像躺在白雲堆里被太陽曬著,飄蕩著。他這時還發現,死並不是很可怕的,當一個人真正接近死亡時,反而會覺得那是一個令人輕鬆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實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鋪位上一躺,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一輩子說解放,到頭來發現死亡是最徹底的解放。

在一片燙熱的暈乎中,聽到周圍有人在說:「好像是肺炎。」又聽見有人說:「也不能完全確診。」又聽見有人說:「要不要送醫院?」又聽見有人說:「不准許送醫院。」停頓了一會兒,聽見有人說:「就眼前的這個條件,盡量治療吧。」渾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熱的昏迷中變得麻木之後,靈魂多少有點遊離於身體之外。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還在高燒不止,也隱約知道現在已經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後的表現。生命常常是很執著的,總是掙扎著要生存下來,哪怕到了這種時候,還在做著消耗性的堅持。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高燒攝氏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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