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六十八章

五月初的北京頤和園一派風和日麗,沈麗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劃著一隻小船在昆明湖上蕩漾,沈昊與杜蓉並排坐在船尾,沈麗與沈夏面向船尾並肩坐在船中,各劃著一支槳。當父親昂著明亮的腦門告訴大家「明天是立夏,今天是春天的最後一天」時,沈麗頗覺心中一動,她一邊輕輕劃著槳,一邊打量著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湖水映著天光,湖心小島,連接湖岸與小島的漢白玉十七孔橋,倒映在湖水中的萬壽山佛香閣,沿湖的長廊上遊人正絡繹不絕。她用手掠了一下頭髮,繼續與沈夏一起劃著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動著,一個「春」字擾動了她朦朧的思緒,一家人在湖上慢慢盪著,有一種懶洋洋的舒服感。當整個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時,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剛孵化出來的小雞,胖絨絨地在陽光下蹣跚地走路,周圍還有很多絨團一樣的小雞,擁擠著在一個暖窩中蠕動,陽光曬得絨毛蓬鬆起來,那是軟乎乎的生命。

周圍的船上不時有目光掃視過來,她知道是因為自己的漂亮,也能夠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別人的羨嫉。父母自然是軒昂氣派的,高貴的。沈夏則是高大而倜儻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後,往往會瞄一下沈夏,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視完自己之後,也會更多地注視沈夏。這時,她不僅為自己的漂亮驕傲,也為身旁能有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性感到自得。在這樣的場合,人們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對伉儷,這並不讓她反感,沈夏的外貌與氣質和這個家庭十分和諧。倘若不是沈夏,而是盧小龍坐在她身邊,就明顯地不那麼和諧了,相形之下,他的其貌不揚會顯得有些寒傖。這樣想著,她心中湧上來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盧小龍半年前在寒風呼嘯的天安門廣場背著背包的矮小認真的身影已經十分遙遠了,三年來有關盧小龍的一切都像夢一樣飄渺。

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劃著船的左槳,她知道無論她怎樣劃,沈夏都會很好地配合著劃他的右槳,並且前後左右掌握著行船的方向,她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吳淞口的長江浩蕩廣闊,和盧小龍一同站在輪船甲板上迎著風浪的故事很像一段傳說。去白洋淀追尋搖船的故事,卻留下了黑暗的油庫中被囚禁一夜的歷險記。曾經因為王洪文,兩個人鬧了小小的磨擦,現在,王洪文已經飛黃騰達,成了中央委員,而盧小龍則到山上種地去了。記憶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紛飛的木樨地分手,看著盧小龍在風雪中越跑越遠,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曾禁不住淚如雨下。而當她獨自踏著厚厚的積雪往回走時,卻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種莫名的輕鬆。這是她當時不敢承認的隱隱約約的感覺,後來就成了與惆悵相伴隨的旋律。每當接到盧小龍從太行山劉堡村的來信,她都會像讀一本引人惆悵的小說一樣,坐在窗前暇想許久,同時,又會覺得這樣遙遠地讀故事挺好,她並不渴望見面。

她知道,見面還會有情節,她對那情節也有某種期待,然而,倘若沒有那些情節,她卻可以輕鬆一些。

大概是要躲避其他船隻的衝撞,沈夏伸過手來,將她的槳順著船舷收起來。接著,一隻船撞在了船的左舷,沈麗向右縮了一下,靠在沈夏的胳膊上。衝撞的震蕩過去後,沈夏又向左側過身來,隔著沈麗的身體將對方的船推開,而後又把沈麗的槳擺開,遞到沈麗手中,兩個人又一左一右慢慢划了起來。一次撞船撞斷了沈麗的思緒,春天的最後一日無疑是寶貴的,她開始領會這個春光。

沈夏早已分配在北京建築設計院上班,現在只要一有時間,便與沈昊大談建築。沈昊年輕時曾留洋學過建築,後來加入國民黨,打了多少年仗,又投誠了共產黨,當了政協委員至今,越到晚年,越對建築學入迷,建築常常是他最饒有興緻的話題。叔侄倆此時已開始指點著頤和園評論起來,無非是頤和園大格局如何,山湖配比如何,最有特色的是連接湖中小島的十七孔橋,還有萬壽山前平地而起的佛香閣,佛香閣背靠萬壽山,面對昆明湖,典型地體現了中國傳統建築「背山面水」的風水概念。沈昊議論起這些,自然是豪性大發,沈夏在興緻勃勃的同時,很乖覺地保持著謙虛。沈麗在這片談論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槳,更加隨意地瀏覽起春天的尾巴來。

陽光像白金箔一樣一大片一大片從空中落下來,湖水上蒸騰著裊裊的氣息,陽光抖抖地融化到水中。湖上划船的人不少,上百條船像小玩具似的擺在寬大的湖面上。往西望去,西山貼著天邊泛出青色,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瞌睡狀。湖水向來給人以「窩」的感覺,當四面有綠樹及堤岸環抱時,這種感覺就更加實在。由著船慢慢盪過去,就有了如醉如痴的舒適感,《清明上河圖》浮現出來,《紅樓夢》、《水滸》、《三言二拍》里描繪的市井生活也一幅一幅出現了,「暖風吹得遊人醉,只把杭州當汴州」,才子佳人的故事流煙一般掠過,恍惚中各種酒樓花巷也浮現在眼前。不知為什麼,一首唐詩跳到眼前:「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真有一股讓人發酥的生活氣息。

這樣懶洋洋地想著,隨便地盪著槳,發酥的感覺便像一盆熱水晃蕩地融化著她,她也用這種暖洋洋的目光看著坐在對面船尾的父母。父親額頭髮亮,眼睛炯炯有光,和沈夏說話時,可以看到他年輕時的志向,幾十年的滄桑。母親胖胖地坐在那裡,多少有些愜意地、心滿意足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既聽著父親與沈夏的討論,也看著湖面上游來盪去的小船,偶爾還手搭涼棚往遠處眺眺,目光中有種度盡人生滄桑的朦朧感。母親的目光也常常瞟一瞟沈麗,似乎若有所思。

船貼近了湖心的小島,小島叫「龍王島」,上面有龍王廟。父親豪性大發,一定要登到島上看一看,以往似乎也從陸地上走橋去過,今天卻要棄舟登岸,自是另一番滋味。沈夏非常豪邁地說道:「你們上去看一看,轉一轉,我在船上守著。」說話間,沈夏就把船貼到了岸邊。小島用石頭砌著直上直下的邊岸,一道白石台階從島上斜伸到水中,這自然是登島的極好碼頭。沈夏將船劃得貼了岸,自己先邁到石台階上,俯身抓住船舷,讓船貼緊石岸,接著便手拉手先將沈麗拉上岸。又把船往前移了移,將船尾處的船舷更妥貼地貼緊白石台階,一手拉住船,一手十分穩當地扶住杜蓉上岸,又更有力地伸出手臂,攙扶著沈昊上了岸,最後,他跳回到船上,對沈麗說:「我在這兒等著,你們轉夠了,還回到這兒來上船。」

沈麗攙扶著父親慢慢上著一級級台階,將綠樹蔥蘢、怪石疊嶂的小島大概轉了一圈。

台階上上下下、曲曲折折,所謂龍王廟,就是一座說不上來的挺別緻的庭院建築,在絡繹不絕的遊人中,沈麗只顧攙著父親走穩步子,聽著父親對這裡的建築品頭論足。陽光還像白色金箔一樣,一大片一大片從空中落下來,破碎在樹木及房屋堆積成的狹小空間中。這裡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磚,白色的石頭,漆紅的木頭,在裡邊轉了一番,頗像遊覽了一次《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當他們渾身汗熱地沿著白石台階一步步向泊船的地方走下來時,沈夏早在在那裡翹首等待著,這時從船上站起,一步跨到白石台階上,一腳踏船一腳踏岸,將船夾緊靠岸,一手扶住白石欄杆,騰出另一隻手招呼一家三口人上船。沈夏這時顯出了高大,也顯出了臂膀的有力,他先將沈昊夫婦很妥貼地攙扶上船,又扶著沈麗上了船,這一瞬間,沈麗體會到了很好的感覺,沈夏攙挽她的手臂繃緊著肌肉,真有一種很可靠的意思。隨後,沈夏自己也邁到了船上,船左右晃蕩起來,沈夏又蹲下身,兩手扶著船舷將船穩住,小心翼翼地調整著他和沈麗的座位,重新恢複來時的格局:沈麗劃左槳,他劃右槳,將船盪開了。

太陽已經當空,白金箔更密集交疊著從空中落下來。父親看看手錶,說道:「是不是該犒勞一下咱們的肚子了?」沈夏笑著說:「好辦。」他乾脆讓沈麗坐到船頭,他一個人划動雙槳,大幅度地前後擺動著上身,有力地划起船來。沈麗坐在船頭,聽著船頭波浪撞擊在小船上發出的空洞而又沉悶的聲響,聯想到兩年多前與盧小龍乘船去崇明島的情景。那時,長江的浪濤兇猛地撞擊著甲板,發出的空洞而又沉悶的聲響使你覺出船的重量和甲板的金屬質地。沈夏一下一下後仰著身體,船隻隨著他的划動帶來一陣一陣的衝力,這多少讓她回想起第一次與盧小龍觀看北京的文化大革命,那一天,盧小龍騎車帶著她一起到了北清大學,又到了農大附中,最後到了北京航空學院,一路上,盧小龍一下一下蹬著車,也給她帶來這種一陣一陣往前沖的感覺。此刻,她在朦朧中將沈夏與盧小龍做了對比。陽光曬著湖水,也蒸騰著每一個人,她似乎能夠聞到沈夏身上散發出的暖熱的氣味,那是一個比盧小龍高大的男人的氣味,也是一個比盧小龍文雅的男人的氣味。

小船像箭一樣筆直地射到岸邊,沈夏將船貼岸靠好,然後抓住船頭的粗繩,攀著岸邊的白石欄杆上了岸。他將繩子系在石欄杆上,說道:「你們在這兒等。」沈麗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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