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六十六章

黎明被寒冷的北風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渦,從山上落到山腳下劉堡村的堡牆上,這個山西太行山地區的村莊便略抖一下精神,從睡夢中醒過來。說醒,又未全醒,村莊還在朦朧的灰暗中冷清地靜默著。盧小龍領著知識青年天不明就挑著筐、拿著鐵鍬、鋤頭及鎬頭上山修梯田去了。兩個月前,他們從北京出發打算去延安農村插隊,步行到這裡時,發現這個落後山村很需要他們,便改變了原來的計畫,在劉堡紮下根來。

今天,輪到魯敏敏與魯繼敏在家做飯,三十個人的知青集體,每天留兩個人值日,這差不多是這個集體中最艱巨最光榮的工作了,特別是這幾天,幹活的地方離村裡有七八里山路,幹活的人早出晚歸,中間不回來,全憑輪值的人將上午下午兩頓飯做好,送到山上去。

到了村裡,所有的活都要咬著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幹下來。

當魯敏敏和姐姐魯繼敏一人擔著一副水桶去井上擔水時,寒冷的山風鐵一樣刮過來,劉堡村裡高低起伏的土路凍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擔前後的鐵鉤上晃蕩著,發出鐵器磨擦的吱嘎吱嘎聲。到了村中的一條主路上就更顯空蕩,路兩邊的土坯房瑟瑟縮縮地排列在那裡。再遠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窯洞,東西南北各種朝向地擺著它們老實而又貧困的面孔。

山村還沒完全醒來,一孔孔窯洞的木門還關著,有一兩家早起的農民穿著黑棉襖迷迷糊糊地袖著手從窯洞的門縫裡晃出來,仰頭看看天,打個噴嚏,咳嗽兩聲,吐口痰,又轉身進了窯洞,一會兒,端出鐵尿盆來,趿拉著步子走進自家門口不遠的土牆或者玉米桿籬笆牆圍起來的茅房中。接著,便看到兩三個早起的農民袖著手緊緊夾住自己的黑棉襖,低著頭擔著水桶晃著出了自家的院子,沒睡醒一樣一步步上著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擔磨得灰溜溜鋥亮,不用手扶,長在肩上一樣,穩穩噹噹地擔著兩邊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著。

他們的黑棉褲肥肥的,腳脖扎得緊緊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風中不緊不慢地走著去井上挑水。這裡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是:在路上就開始排隊,誰也不超不趕。

魯敏敏和魯繼敏卻不守這個規矩,她們戴著棉手套,扶著扁擔加快步子上著坡。因為走得快,前後的空桶晃蕩得很厲害,扁擔兩頭是鐵鏈子連著鐵鉤,她們雙手一前一後抓住鉤鏈,這才多少穩住空桶,然後,有些匆匆地超過走在前面的農民。見到是她們在身邊趕過,農民們並不以為怪,他們都知道知識青年灶上的情況,間或有人沖她們寬厚地打著招呼:「今天輪你倆做飯了?」

一個叫來旺的小夥子挺高挺壯地穿著一件小薄棉襖,袖著手挑著一副空桶在前面走,看到魯敏敏挑著擔子認認真真趕上坡來,轉過一張被風吹得紅而粗糙的長方臉,挺忠厚地說:「今天小心點,不要被轆轆打著。」魯敏敏微微一笑,臉紅了,一次在井上用轆轆絞水,往下放空桶時,她不小心被搖把打著了胳膊,疼倒在地,是來旺扶她起來,又幫她把水絞上來。來旺關切地問道:「今天要不要我幫你絞?」魯敏敏說:「還是我自己多練練吧。」來旺顯然早知道是這個回答,便讓開點路,讓姐妹倆趕到前面去。

井在村中一個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圓溜溜的,深邃不見底,井台上的轆轆上繞的粗繩有一摟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絞一桶水,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煙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說不準了。姐妹倆放下水桶,把扁擔靠在一邊的土牆上,將鐵桶稀里嘩啦繫到轆轆繩上,繩頭是一截粗鐵鏈,鐵鏈頭上是一組挺奇怪的大鐵環連環套,她們按照農民教給的辦法穿來穿去,鐵桶就系在了上面。然後,將桶放進井口,搖著轆轆將繩子放下去,看見轆轆上的繩子一圈一圈整整齊齊地順序往下走著,魯敏敏又大起膽子來鬆開搖把,兩手合抱在轆轆上,轆轆就比較快地轉動起來,兩手合抱的磨擦力控制著旋轉的速度。

這門技術也是大膽地反覆練才掌握的,倘若控制不住,轆轆就會越轉越快,最後就轉飛了,不僅桶會直落入井底摔壞,轆轆繩也可能震斷,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著轆轆越轉越快了,下去的繩子越來越多,重量越來越大,她更加勁地用兩手合抱住轆轆,增加著磨擦力,繩子一圈一圈、一層一層地往下走著,最後兩手合抱不住了,趕快用手抓住搖把,將最後幾丈繩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搖下去。隔著十幾丈深的高度,很難聽見鐵鏈帶著水桶沉入水中的聲響,更多地要靠手在轆轆把上的感覺,升一升,降一降,反覆幾次,搖起來覺得重量夠了,知道水桶滿了,便雙手抓住搖把,踏著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搖著,將水桶往上絞。

魯敏敏看著比拇指還粗的繩子一圈一圈繞上圓溜溜的轆轆,繞滿了一層,又一圈一圈往迴繞第二層,她想起了小時候幫大人纏毛線。她一開始還絞得有勁,等絞了幾十圈後,就已經氣喘吁吁了。這時,魯繼敏就面對面抓住搖把,幫助她一起搖,水桶頓時便覺輕了,絞得也快了。這樣又絞了幾十圈,兩個人都沒勁了,看著轆轆上的繩子還剩最後一層幾十圈,兩人便一來一往慢慢地絞著。來旺早就到了井邊,將桶排在後面,扁擔也靠在了牆上,笑眯眯地袖手看著她們,他知道這些知識青年人人都不願放棄鍛煉的機會。

終於,水桶一點點絞出了井口,兩個人又加最後一把勁,水桶晃著水光升出了井面,來旺順手把水桶幫她們拎到井台上,姐妹倆就將那三個空桶拿過來,將第一桶水倒在一個空桶中,再將下過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魯敏敏讓魯繼敏躲開,一個人練著下放水桶,她又重複了剛才的過程,先搖著下放幾圈,慢慢用兩手合抱著轆轆,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繩索。轆轆轉得越來越快,魯敏敏覺得自己臉上一片熱汗,身後除了笑眯眯的來旺,又有好幾個農民放下空桶等候著。神情稍一恍惚,轆轆在手中失了控制,轉得飛了起來,這時想去抓搖把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飛快旋轉的搖把足可以打斷人的手臂。就在這一瞬間,來旺一下撲了上來,伸出兩手合抱住轆轆,轆轆旋轉的速度一下減緩了,來旺又迅速騰出手抓住搖把,這時,轆轆上的繩子幾乎放空,還剩最後幾圈。魯敏敏緊張地漲紅了臉,看見來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滲出了鮮血,她馬上接過搖把說道:「我來吧,你快弄弄你的手。」來旺這才鬆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鐵搖把上的血已經結成薄薄的冰。

魯敏敏將水桶沉入水中,几上幾下試著打滿,然後一圈一圈往上絞,同時靦腆地笑著,不好意思地看著來旺。來旺順手從旁邊的籬笆牆上揪下一片干黃的玉米葉,輕輕摁著擦了擦手上的血。魯敏敏說:「這太不衛生了。」然後對魯繼敏說:「二姐,我口袋裡有手絹,你掏給他。」魯敏敏扶住搖把站定,魯繼敏過來從她的褲兜里掏出一塊摺疊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絹,遞給來旺。來旺搖著頭說:「這麼乾淨的手絹,別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傷口,用嘴吹了吹說:「不要緊,過一兩天就好了。」魯敏敏說:「你用吧。」來旺依然搖著頭,魯敏敏絞了幾圈水,對魯繼敏說:「二姐,你來幫我絞幾圈。」魯繼敏在對面抓住搖把,魯敏敏從她手中抽出手絹,對來旺說:「把你的手伸過來。」來旺看了看周圍幾個對他擠眉弄眼的漢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臉漲得更紅了,把手伸了出來。魯敏敏用手絹輕輕摁著擦了擦虎口處的傷口,然後把手絹打開,折成寸寬的長條,當做繃帶,繞著手掌將傷口系住了,她說:「待會兒你到我們那兒去,給你上點葯。」來旺沖周圍的幾個漢子調皮地擠了擠眼,對魯敏敏不好意思地點著頭。

魯敏敏接過搖把,儘可能一個人將第二桶水絞上來,倒入第二個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魯繼敏來絞了。在這個山村裡生活,每個知識青年都想鍛鍊出全套的勞動能力。

當第四桶水絞上來後,姐妹倆就將桶摘了下來,各自挑上水。七八個在井台邊等候的農民們紛紛讓開路,她們多少有些生疏地擔著水一下一下顫著扁擔往回走。

這一脈山東西走向,劉堡村傍著山腳,一多半是土窯洞,一小半是平房,她們住在村西頭,從水井到駐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彎來彎去。走著走著,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後、院內院外都有人和她們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們不敢大抬頭應答每一個招呼,而是小心地看著腳下的路,稍一閃失,水就會濺出來。到了一段挺寬的下坡,姐妹倆用手一前一後抓緊扁擔鉤鏈,小心翼翼地走著「之」字形緩緩而下,每當濺出一點水來,她們就會心疼不已。將一擔水滿滿地挑回家中,是她們現在的第一願望。迎面一輛牛車上來,她們立刻老老實實閃到一邊,順過扁擔讓大車過去,趕車的是個戴著氈帽、留著仁丹胡的矮個老頭,露出比臉還白一些的牙來沖她們一笑,大車軋著高低不平的坡路顛響著走了。她們伸手掠一下頭髮,擦一下額頭的汗水,又全神貫注地走著「之」字形一路下坡。再拐彎,經過一兩個上坡下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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