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六十五章

聽說盧小龍今天就要離開北京去陝西延安農村插隊 ,沈麗震驚了。消息是沈麗在北清中學上學的表弟告訴她的。讓她震驚的不是盧小龍去農村,這是她早就聽盧小龍說到過的,而是盧小龍幾個月來幾乎沒有和自己有過什麼來往,卻突然這樣不辭而別了。

看著外面寒風呼嘯的天氣,沈麗稍稍猶豫了一下,便戴上了那頂額頭鑲著絨帽檐的灰藍色的棉帽,繫上內里同樣鑲絨的帽耳扣,頂風出了家門,登上公共汽車趕往北京火車站。

穿過大半個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來到火車站,發現這裡一派紅旗揮舞、人山人海,一個往常不讓旅客進出的大門寬寬敞敞地開放著,潮水般的人流從這個大門直接擁向一號站台,沈麗跟著密集的人群涌了進去,前後左右都是送行的中學生與家長。到了一號站台,一列滿載著中學生的專列披紅挂彩地停在那裡,離開車時間已經不多了,所有的車窗都打開著,裡面探出一張張男女學生的面孔與揮動的手臂,站台上人群洶湧,中學生們與為子女送行的父母們、還有爺爺奶奶們都在千叮嚀萬囑咐地揮淚與車上的人告別。

沈麗一邊奮不顧身地往裡擠著,一邊打聽著:「北清中學在哪個車廂?」開車的鈴響了,站台上歡送的人群揮著手,響起一片最後的祝福與呼喊,一車窗一車窗的男女學生也都揮著手,很多人淚流滿面。沈麗終於擠到了北清中學所在的車廂,她匆匆地一個車窗一個車窗尋視著,沒有看到盧小龍的面孔,情急之中,她詢問站台上送行的北清中學學生:「盧小龍在哪裡?」在火車徐徐啟動、喊聲哭聲響成一片時,一個圓圓臉的女學生告訴她:「盧小龍根本沒乘這列火車走。」沈麗著急地問:「他乘的是哪一列?」女學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們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門整隊,宣誓後才出發。」沈麗一聽,立刻從人群中往外走,她左沖右撞地擠開密集的人流,出了車站。

當她乘車來到天安門廣場時,在她面前展開的是寒風凜冽、空曠人稀的畫面。公共汽車站在天安門東側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門前,她戴著棉帽和大口罩、頂著西北風走到天安門前時,天安門城樓前空空如也,幾座漢白玉的金水橋在一片風沙中寂寞地跨在金水河上,這裡除了三兩個腰挎手槍的執勤軍人外,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她站在金水橋旁東張西望,只看見東西長安街上稀稀寥寥的車輛在天安門前交叉通過,金水橋下窄窄的河水已經結冰,寒風吹著沙土與碎紙片在冰上掠過。往南望去,廣場中央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孤單地矗立在那裡,周圍空空曠曠,也沒有什麼人。再放眼望去,隔著紀念碑遠遠的就是前門箭樓,左邊是歷史博物館,右邊是人民大會堂,陰霾的天氣下,整個廣場顯得廣大而又荒涼。一個身材挺拔的軍人表情嚴肅地走到她面前站住,伸手對她擺了擺,示意此處不可停留,沈麗便把幾乎遮住眼睛的口罩稍微往下壓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朝天安門廣場中心走去,呼嘯的西北風卷著沙土從右後方吹來,催得她往前快走。稍微向右後方靠去,似乎風能夠托住她的體重,風沙貼地而過時,能夠覺出腳脖處的生冷與疼痛。

她來到紀念碑旁,四望廣場,更顯得寂寥無人。盧小龍他們已經走了嗎?沈麗若有所失地黯然登上紀念碑的漢白玉台階。當她在高台上圍繞著紀念碑心不在焉地慢慢行走時,發現紀念碑南邊立著一群人,二三十個中學生背著背包列隊站在那裡,為首的一個打著一面紅旗,周圍還圍著幾十個學生。沈麗一下想到這就是盧小龍的隊伍,接著也便看到盧小龍正在隊列前和大家說著什麼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過去,一群中學生在空曠的廣場中顯得人單勢薄,十分可憐。從側後方可以看見盧小龍不時轉動的面孔和眼睛,他的額頭還是微微凸起著,在陰霾的寒風中顯得十分認真,也可能是背著背包的緣故,盧小龍站在那裡尤其顯得矮小。當他仰著臉認真地對他的隊伍講話時,更像一個小學生,他不時抬手指著隊伍中的某一個人,那樣子很像是小孩頭領著他的一群小夥伴玩打仗遊戲。沈麗靠在漢白玉欄柱上,用黯然而又有些濕潤的目光看著下面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約有三十來人,排成三個橫列,他們聽著盧小龍講話,不時透過圍送的人群向廣場四面張望著,似乎在等什麼人。

她想了想,決定走近些。她盡量不惹人注意地沿著台階慢慢走下來,隊列里的人和圍在隊列周圍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這個戴著帽子、蒙著口罩的陌生人,盧小龍也隨著他們的目光回過頭來,沈麗在離地面還有兩三級台階的高度上和盧小龍的目光相遇了,盧小龍一眼認出了她。讓沈麗感到欣慰的是,盧小龍毫不矜持地、甚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絲微笑,目光與她對視了一下,又回過頭去領導他的隊伍,沈麗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圍送的人群中。

她注意到身旁站著一個身著新軍裝、領章帽徽紅艷艷的女兵,及至扭頭相視時,沈麗覺得面熟。那是一張皮膚通紅而又多皺的老太太模樣的面孔,沈麗想起這就是盧小龍的同班同學華軍,也是北清中學紅衛兵的發起人之一,顯然已經參軍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還流露著對盧小龍的一份情意。

華軍很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沈麗,終於將她辨認了出來,她掠了一下從軍帽下露出的頭髮,又幾次扭過頭瞟著沈麗,神情十分複雜。有一會兒,華軍眼睛直愣愣地凝視著眼前,陷入朦朧的思想,而後又醒悟過來,止不住又扭頭看一下沈麗,然後轉回頭去看著盧小龍的隊伍。看了一會兒,她很關心地走上前去對盧小龍說:「他們還不來,就別等了,要不今天你們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盧小龍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齊,當然不能出發。」華軍說:「你們先出發,我們留幾個人幫你們等,他們到了,我們騎車馱著他們追你們去。」盧小龍站在隊列前面,神情認真地說:「再等等吧。」然後仰起下巴,對顯出一些鬆懈的隊伍說道:「現在就是魯繼敏和魯敏敏兩個人還沒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齊,咱們就去天安門宣誓,宣完誓就出發。這會兒耽誤一點時間,行軍時加快一點速度就趕出來了。」正在這時,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們來了?」

沈麗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去,遠遠地有兩個女孩朝這邊急急走來,近了,便看出她們背著背包,無疑就是了,隊伍活躍起來,再近了,魯敏敏和她的姐姐魯繼敏便出現在沈麗的視野中。魯敏敏與一年多前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那時是窈窕淑女,現在粗壯笨拙,戴著棉帽,帽耳沒有放下來,一身藍棉衣,顯出一種魁梧相來。近看了,臉還秀氣,因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著帽子,倒像一個健壯的小夥子。看她轉頭和姐姐說話的樣子,顯然比過去的痴呆樣有了進步。魯敏敏的姐姐差不多矮半頭地立在妹妹旁邊,挺黑的圓臉,黑得深沉的眼睛,兩個人趕路走得很急,額頭在寒風中散發著白色的汗氣。盧小龍很快把姐妹倆安排到隊列里,魯繼敏非常敏捷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魯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後,盧小龍走上去,像安排小孩一樣雙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調整著她前後的位置,使她在隊列中站妥貼。沈麗看到盧小龍微笑著對魯敏敏說著什麼話,魯敏敏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絲挺動人的靦腆的微笑,隨著這微笑,魯敏敏的臉頰紅了。這時,沈麗多少覺出了盧小龍正在扮演的角色。盧小龍還是不屈不撓的,盧小龍又是善良的,當他認認真真地擺弄他的隊伍時,讓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領著他的小夥伴做遊戲。不知為什麼,沈麗今天對盧小龍生出一絲與以前很不一樣的感情,似乎她從小看著這個男孩長大,對這個男孩的故事有著深切的關注與同情。沈麗覺出因為自己的到來,盧小龍更加精神抖擻了,然而,在這空曠的天安門廣場上,這一小群人委實太冷清和渺小了。

盧小龍將隊伍的高低順序又做了一番調整,就準備帶著隊伍去天安門城樓前宣誓。這時,兩輛自行車在寒風中像兩隻鷂子一樣順風騎了過來,到了眼前,車一支跳下來兩個人,都是沈麗認識的,一個是宋發,一個是王小武,都穿著一身藍帆布工作服,他們在兩年前抄過自己的家,後來,沈麗也不斷聽盧小龍講過他們的事。宋發和王小武走到盧小龍面前,說道:「聽說你們走,我們特意向廠里請了假,送送你們。」沈麗也便明白,這兩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廠了。盧小龍和宋發平平和和地說著話,宋發垂著目光很認真地聽著,還不斷點著頭,似乎是在極力表示對盧小龍所做所為的理解,他有幾次點頭點得非常有力,那一定是表明對盧小龍所做之事的重大意義的深刻領會。

也正在這時,又有幾輛自行車從廣場西北角的長安街方向飛馳而來,有人翹首望了一下,說道:「黃海和田小黎他們來了。」關於黃海、田小黎的故事,沈麗早已聽盧小龍講過,那幾輛車很狂盪、很桀驁不馴地在廣場上畫了一個弧形,然後以很高的速度騎到紀念碑前,在盧小龍身後剎住。為首的那個瘦臉戴著眼鏡的想必就是黃海了,他屁股沒有離車座,一腳支著地,有點大大咧咧地問了一句:「你們這就出發呀?」盧小龍點頭說:「是。」黃海瞟了一眼站在盧小龍身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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