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六十三章

盧鐵漢一家五口人圍著一點微弱的亮光坐在黑暗的客廳中,因為停電,又買不到蠟燭,他們便學農村人點油燈的辦法,在一個小碟中倒了一點豆油,然後在裡面躺了一根布條,窄窄的布條在碟邊露出一點頭,就成了燈芯,油順著布條洇上來,點著露出的「燈芯」,就有了黃豆大的一點光亮。這盞「油燈」放在盧鐵漢面前的茶几上,他借著油燈放出的朦朧光亮,召開了這次特別的家庭會議。

范立貞隔著小茶几坐在他左手的沙發上,對面椅子上坐著盧小龍,在盧小龍和范立貞之間坐著盧小慧,靠右邊,在自己和盧小龍之間坐著二兒子盧小剛,一家人圍成一個圓圈,油燈成了他們的圓心。當油燈穩穩地點燃時,五張面孔便在它的映照下,五個人的身影巨大而朦朧地投射在客廳四壁。陽台門及窗戶外面,是藍黑微亮的夜空,可以聽見蕭瑟的西北風。初冬時節,暖氣還沒有來,正是一年中家裡最寒冷的時候,坐在空洞而又陰冷的昏暗中,油燈不僅給他們帶來光亮,也帶來一點暖意。盧鐵漢點著了煙斗,將濃重的煙霧徐徐吐出來,在油燈照亮的空間繚繞瀰漫,五個人的目光不由得跟隨著油燈照亮的繚繞煙霧,似乎在凝視全世界的氣象圖,目光也愈發朦朧。盧鐵漢噴吐了一陣煙霧,在煙灰缸中連磕帶摳地去除了煙灰,再從煙絲盒中拿著煙絲續到煙斗里,續滿摁實,端著煙斗目光掃視了一圈,沉穩地說道:「咱們今天召開一個家庭全體成員會議,商量下一步每個人的何去何從。」

說著,他劃火柴點著了煙斗,在他一下一下抽著煙斗時,范立貞的眼睛眨動著在想什麼,三個孩子都目光凝視著油燈,一時沒有人說話。

情況十分清楚,農林牧業部和全國很多機關一樣,正在根據毛主席的《五·七指示》 在農村籌建「五·七幹校」,盧鐵漢很快就要下放到幹校勞動。按規定,他可以帶妻子范立貞同去,還可以最多帶一個子女下去。帶誰去,就是今天要討論的問題之一。另外,北京的中學生正面臨著文化大革命後的分配,主流已經很明白,上山下鄉,去農村插隊,又聽說有可能每個家庭允許一個子女留在北京,分配在工廠,那麼,誰先上山下鄉,誰堅持到最後爭取留在北京,又是個要討論的問題。盧鐵漢希望帶盧小慧去幹校,然而,作為父親,他必須對三個子女一視同仁。范立貞自然也想帶盧小慧走,這畢竟是她惟一親生的孩子,然而,作為兩個男孩的繼母,在決定命運的時刻,她也絕不能一碗水端不平。兩個兒子中盧小龍似乎早就在準備上山下鄉,如果他去農村了,盧小慧又去了幹校,盧小剛就可能爭取留在北京,這似乎是很自然的安排。現在,作為父親的盧鐵漢一定要通過家庭會議以毫無偏袒的、公平的家長形象來妥善解決這個問題。

家庭會議一開始,盧鐵漢就感到氣氛比他想得凝重,當一家人圍坐在黑暗和陰冷包圍中的一豆燈光周圍時,油燈的光亮照出了五個人聚攏成的一塊空間。在這塊僅存的有些暖意的空間中,注滿了一家人千頭萬緒的思想和說不上來的滋味。盧鐵漢一時間朦朦朧朧覺出空氣之所以這樣凝重,是因為這個會議還意味著這個家庭的成員即將各奔東西。他垂下目光看著自己噴吐出的濃煙在油燈上盤旋,聲音沙啞濁重地說道:「等我們離開以後,這個房子部里可能也要收回。以後即使再回北京,大概也不能回到這個家裡來了。」范立貞在一旁插話道:「以後還來什麼北京啊?一家人要團聚,就只能去幹校了。」空氣又回歸凝重。

盧鐵漢仰看了一下房頂,又轉頭看了看四周,受他的影響,盧小慧、盧小龍也都上下左右看了看客廳,想到和這個住了多少年的房子告別,似乎都生出一種共同的惆悵來。

盧小慧說:「咱們在這個房裡住了不少年呢。」盧鐵漢點點頭,說:「房子住久了,離開會有些捨不得。不過,老百姓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嘛。記得從原來的平房往這兒搬時,你們對那兒的老房子也有點捨不得呢。」盧小慧說:「那時我們在平房前後種了好多葡萄、扁豆、絲瓜,又有金奶奶一家人,還有好多小朋友,一下離開,是有點捨不得。」范立貞說:「還有金奶奶家養的貓,你也捨不得。可是一到這個家,你就高興了,樓上樓下跑來跑去。」

盧小慧笑了,她意識到要揀著這樣的話題使客廳里的氣氛輕鬆一點。她知道父母想帶她去幹校,她自己則對下幹校還是去農村都無可無不可,只覺得應該順應父母的心意。現在,父母將這個均等的權利放在兩個哥哥面前,她完全理解。她現在的使命是,讓父母和兩個哥哥在今天的家庭會議中都能夠順意,因此,她有意話多一些,竭力說笑著活躍氣氛。然而,在這個空曠寒冷的黑暗中,一家五口人圍著一豆燈光談各奔東西的話題,也確實讓人高興不起來。

她看了看盧小龍,盧小龍雙肘撐著大腿身子前傾地坐著,眼睛凝視著眼前,若有所思地眨動著。從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夠看到他的思索與情緒,他在想與這個家有關的事情,又在想與這個家無關的較遠的事情。眼睛是靈魂的窗口,盧小龍的那雙眼睛映著油燈的亮光,能夠讓盧小慧大概猜到他現在想什麼。盧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對面的二哥盧小剛,這是在這個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從來沉默寡言,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說一句話,現在靠著椅背,雙手放在大腿上,頭有點歪地低垂著,一張白凈的面孔是一副聽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朧朧地盯著油燈上繚繞的煙霧,偶爾轉動一下頭,似乎在參加一個與己無關的會議。盧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親,父親比前一陣瘦了,臉色臘黃,兩頰凹陷,顴骨處一塊綠豆大小的黑痣更加顯眼,額頭更為凸起生硬,眼袋囊腫,一雙眼睛微微凸起著,映著油燈的火苗。他時而端坐,時而借著磕煙灰、填煙絲將身體前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煙鬥上。母親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油燈,不時眨著眼懵懵懂懂地看著父親。在盧小慧眼裡,這原本是一個不難解決的問題,隨便說一說,自然而然就定了,父親擺開召集家庭全體成員會議的架勢,反而使事情顯得嚴重起來。

自從兩年多前在部里靠邊站後,盧鐵漢再也沒有召集過任何會議。過去在家裡,他從來不以召集家庭會議的方式解決問題,他總是威嚴地、三言兩語地就做了指示,處理了問題,很多小事他只是對范立貞講講,讓她去向子女們傳達就是了。今天召集的家庭會議,不管談到一家人未來的命運如何引起他的蒼涼感慨,卻也讓他重溫了主持會議的領導感覺。

現在,紅衛兵的時代早已過去,盧小龍作為造反派領袖的光榮也早已消失,在這個家中,他不再需要聽兒女們給他上政治課了,一個靠邊站的副部長與威風掃地的造反派領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剩下的就是純粹的父親的權威了:畢竟他生養了他們,畢竟他雖然工資早已減半,但還養活著這一大家人,畢竟他還有一個父親的名份。雖然正式召集家庭會議似乎反而把問題弄複雜了,他還是喜歡這種主持會議的感覺,他願意以會議的形式來解決比較複雜的問題,像徐徐抽煙一樣,這裡有種說不上來的當家長的享受。

范立貞覺得氣氛太沉悶了,她看著盧鐵漢和幾個孩子,心中急需得到會議的結果,她極力顯得關心地說道:「爸爸已經講了,情況就是這樣。我和爸爸馬上要去幹校,允許帶一個子女去,你們三個孩子商量一下,誰跟著我們去幹校?誰跟著學校去上山下鄉?上山下鄉可能是兩個人,也可能最後還有一個可以留在北京,先做兩個人都下鄉的準備。」她又轉頭看著盧小慧說:「你和兩個哥哥商量商量,這事由你們商量定,我們做父母的帶哪個孩子去都是一樣的。」盧鐵漢抽了一口煙斗,將煙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裡說道:「這話應該顛倒過來說,不是我們帶哪個孩子去,而是哪一個孩子願意跟我們走,」他轉過頭看著范立貞,「現在年輕人大多數並不願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覺得你能帶哪一個子女是你對子女的照顧,子女們可能都想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哪個子女願意跟你去,是子女對你的照顧,應該這樣理解。」范立貞轉頭看著盧鐵漢,連連點頭:「是,是。」然後又說道:「爸爸媽媽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幹校,條件艱苦,有個大災小病的,有個子女跟著,也能照顧一下。」她原以為盧小龍會帶頭說:「我去上山下鄉,讓小慧跟著爸爸媽媽去,小剛能留北京就留北京,不能留北京也準備上山下鄉。」這個家庭會議就很好開下去了,結果也很容易形成。但盧小龍今天就是不開口,這讓范立貞摸不清頭腦,在油燈的光亮中,她眨著眼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說些什麼。

盧鐵漢雖然沒有主持過家庭會議,但卻是善於主持會議的,他用煙嘴環指一下油燈照亮的會場,慢悠悠地說道:「我們今天主要也不是討論誰去幹校、誰去上山下鄉、誰留北京的問題,那個問題對於咱們家是好解決的,你們三個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們今天主要還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兩年多了,現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崗位,面對新的社會,一家人聊一聊,是應該的。大家隨意吧,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空氣也不要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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