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六十二章

護士李秀芝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地上,脫掉毛澤東的鞋襪,開始給毛澤東燙腳按摩。毛澤東很舒服地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配合著用腳試著水的燙熱,幾抬幾落,終於下決心把腳放到了燙熱的水中。李秀芝一雙綿軟而又柔韌的手在他肥胖鬆軟的大腳上搓著,捏著,嘴裡還說著:「我料理這雙腳這麼多年,都料理出感情了。」毛澤東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眼睛盯著電視笑了,說道:「那你這輩子就跟著這雙腳吧。」李秀芝蹲在那裡一邊搓洗按摩著,一邊說道:「它如果表現好,我就一輩子跟著它。它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毛澤東用兩隻腳相互搓了搓,說:「什麼叫表現好,什麼叫表現不好?」李秀芝說:「該走路就走路,不該走路就不走路。料理它的時候,乖乖的。」毛澤東仰靠在沙發上很舒服地笑了,說:「這個容易,君子協議,一言為定。」

李秀芝見他的腳泡熱泡軟了,就開始在水中按摩起來,一邊按摩一邊問:「舒服不舒服?要好好體會,這也是表現之一。」毛澤東哈哈笑了,說:「它只知道走路,哪會有什麼體會?」

李秀芝說:「當然應該有體會,腳掌手掌都是連著心的。你現在要和它一起好好體會,要不以後它就不幫你了。不要小看它,這雙腳多偉大呀,上過井崗山,走過草地,爬過雪山,還在延安走了那麼多路,現在又走大江南北,還幫你游泳,聽見沒有?」李秀芝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捏著毛澤東一個一個的腳趾。毛澤東說:「你的對象不清楚,你是問它還是問我?問它它不知道,問我我就回答。」李秀芝說:「問它就是問你,問你就是問它。」毛澤東又呵呵地笑了:「好吧,我只好替它回答,很舒服。」

李秀芝捏了一會兒,問:「水涼不涼?要不要再添點熱水?」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暖壺,毛澤東眼睛仍然看著電視,同時將兩隻腳從盆中拿出來,左右架在盆邊,算是做了回答。

李秀芝拿起暖壺往盆里加了些熱水,又用手試了試,攪了攪,才又將毛澤東的腳放進去。

毛澤東照例先用腳後跟試一試水的燙熱,試了一下,再試一下,這才徐徐地將一雙大腳放入盆中。燙熱的水又淹到腳脖,一雙腳已經被燙得紅熱,李秀芝又一隻腳一隻腳地前後左右按摩起來。毛澤東的目光從從容容越過李秀芝的頭頂,看著對面的電視。

昨天是1968年10月31日,八屆十二中全會閉幕,電視里正在播放八屆十二中全會的綜合報道,有會上的鏡頭,有會外的鏡頭。毛澤東在電視中看到了自己出席幾次全體會議的鏡頭,還看到了林彪在全體會議上講話的鏡頭,以及會外北京和全國軍民歡慶八屆十二中全會勝利的鑼鼓喧天的鏡頭。他閉上眼,聽憑李秀芝那雙柔韌的小手舒服地捏著自己的大腳,從去年上海一月風暴全國開始大奪權,到今年9月5日西藏、新疆最後建立革命委員會,全國(除台灣)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總算都建立了革命委員會,實現了「全國一片紅」,在這樣一個全國性勝利的基礎上召開八屆十二中全會,也是為召開九大做準備。兩年多來的革命搞得還算因勢利導,順理成章。剛才這些鏡頭引發了他朦朦朧朧的遐想,居然連井崗山、爬雪山、過草地、延安土窯洞也都飄搖不定地浮現出來。

他睜開眼,又看到自己在10月13日開幕式上的鏡頭。他在林彪、周恩來等人陪同下坐在主席台中央面向整個會場,目光從容地講道:「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對於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建設社會主義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文化大革命究竟要不要搞?成績是主要的,還是缺點錯誤是主要的?要搞到底,還是不搞到底?大家議一議。」他一邊講話一邊用右手數著左手的手指頭,一條一條陳述著,好像慈祥的家長在給家裡人算賬。他在開幕式中還講到:「過去我們南征北戰,那種戰爭好打,因為敵人清楚。這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比那種戰爭困難得多,問題就是犯思想錯誤的同敵我矛盾混合在一起,一時還搞不清楚,只好一省一省解決。」他還特別講到:「上海比北京強,一百二十萬工人掌握局勢。知識分子是粘土,板結了,不透空氣,不長莊稼,知識分子多的地方就是不好辦。不能一講,就是臭知識分子,但是,臭一點也可以,知識分子不可不要,也不能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他記得自己還講到:「這場文化大革命要搞到底,什麼叫到底?估計要三年,到明年夏季差不多。到底就是大批判,清理階級隊伍,精簡機構,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

當他講文化大革命即將「全面勝利」的話時,卻似乎有些疲憊。他總是喜歡開始一件事情,發動一個運動,喜歡縱深推進,喜歡決戰,喜歡奪取全面勝利;然而,倘若這個「全面勝利」不是一場新的革命的準備,他就會覺得無趣。當他講到文化大革命即將進入「清理階級隊伍、精簡機構、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時,明明是要從「大亂」走向「大治」,從破壞舊世界走向建設新世界,他卻為這個勝利感到興味索然。好在到了風平浪靜、建設紅色政權和紅色社會時,他便可以用更多的時間看看書,游游泳,大江南北走一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在大風大浪中搏擊過來的人,一旦沒了風浪,必然覺得單調乏味。當全國上下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時,他卻感到自己要閑起來,想到自己75歲的年齡,他似乎應該把一個有一定模樣的新社會留給後人了。

李秀芝蹲在那裡捏著腳,提問道:「現在說全國一片紅,那一片紅以前呢?算什麼顏色,能說是一片黑嗎?」毛澤東的目光還在電視上,思路也在自己的感慨中,隨口答道:「一片紅以前就是一片不紅。」「不紅是什麼呀?」李秀芝嘟囔著問。「不紅就是不紅,灰的、黃的、白的、黑的,都叫不紅。」毛澤東回答。李秀芝問:「那文化大革命算第二次解放全中國吧。」毛澤東用手拍了拍沙發扶手,說道:「就是。」

毛澤東又看到自己在八屆十二中全會全體會議上的鏡頭了,臉色比較陰鬱。那一天,全會審查和通過了中央專案審查小組向八屆十二中全會提交的《關於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畫面上響起播音員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經過廣大革命群眾和紅衛兵小將的廣泛揭發,專案組的深入調查,大量的物證、人證、旁證,充分證實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是一個埋藏在黨內的叛徒、內奸、工賊,是罪惡累累的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的走狗。」在播音員源源不斷的聲音中,毛澤東的注意力卻在自己在大會的形象上。他面對著整個會場,目光越過人群,在用一種從容的表情聽著對劉少奇審查報告的宣讀。有了證據確鑿的材料,將劉少奇完全徹底地打倒,這是證明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所需要的。他知道這個審查報告的分量,這個審查報告拿到八屆十二中全會上,一切對文化大革命持有異議的人都會噤若寒蟬。揪出這個內奸、叛徒,文化大革命便是理所應當的;而將這個內奸、叛徒結結實實地打倒,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有了足夠的威嚴。

他不曾想到,能夠整出如此有分量的材料,還要歸功於江青的努力,他知道江青在離自己不遠的位置上坐著。有了這份材料,他就可以封住黨內一切反對派之口了,所有的與會者大概沒有人能夠對抗文化大革命的主旋律。他的目光雖然沒有聚集於會場中的任何一個人,然而,他分明知道那幾個「二月逆流」的幹將都在什麼位置上,而且都是乖乖的。

他是家長,當他從容面對整個會場時,他的表情是含威不露的,好像他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有一種義不容辭的又是冷漠的歷史滄桑感。毛澤東體會著自己當時的心態:他是慈嚴兼備的,他容不得這個家族中沒有規矩,他不得不將敢於威脅家長地位的人驅逐出這個家族,當他完成這個驅逐時,家族中的全部成員便都聽話了。他從容不迫地向歷史宣布,自己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情。想到一年多前,黨外人士沈昊曾經給他寫信,建議「毛劉團結」,他不禁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他有古往今來的政治智慧,會把文章做得起承轉合、從容不迫。他想到了中國歷史上一些出色的政治家,從春秋戰國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直到朱元璋、康熙、乾隆,都有做政治文章的才幹,而他則集之大成,做得更大氣更委婉,政治文章做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就會有天衣無縫之妙。

恍惚中,知道李秀芝又在盆里添了熱水,他也又一次抬腳落腳試著水溫,將腳放入盆中。李秀芝的一雙小手料理著他的一雙大腳,他料理的則是整個天下。

電視上又出現了林彪講話的鏡頭。林彪端坐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依然用家長式的含威不露又似乎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會場上方。他似乎在聽一個表現比較忠誠的子女彙報工作,他並不太在意林彪講些什麼,他不過是用林彪的忠誠與積極做一個樣板,教育這個家族中的其他成員。治國之道,賞罰二字。將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而將林彪提到接班人的位置,就是他在文化大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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