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雙頭惡魔 第四章 雨中來訪者——麻里亞

1

昨晚我好像讀書的時候睡著了……枕邊的檯燈還依舊亮著。我看了一眼台鐘,還差幾分鐘就七點了。

昨夜的雨已經停了嗎?現在已經聽不到雨聲,不過旭日也沒有照射進來。這雨也許只是稍作休息,然後再繼續下吧。我關掉檯燈,從床上起來,高橋源一郎的書順勢掉落在運動鞋旁邊。昨晚我讀得很高興卻突然睡意來襲。這大概是由於我為晚餐後公布的婚約所驚,觀望其引起的影響而很疲憊吧。我撿起書本,撫了撫褶皺的書皮。

村中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要何時離開這裡呢?昨夜我思考著這個問題進入了夢鄉。結論或許在黎明前的夢中出現過了,可我想不起來。

——今天再想吧。邊工作邊想就好了。

我換好衣服走向了盥洗室,洗完臉後直接去準備早飯。不一會,今天和我一起炊事值班的小菱靜也走了下來。他昨夜在這裡留宿,今天的他似乎沒有練習倒立。我們互相道過早安後,他便緘口不語地開始做醬湯。

這是第三次和他一起值班做飯。我從沉默寡言的他口中一點點探聽到他的生平,一般都是在我們兩人一起在這個廚房時。——據說他生長於津輕町,那裡與岩木山遙遙相望,老家是凈土宗寺院。從兒時起就準備繼承家業的他,考入了東京的一所佛教大學。不久,他見到了土方巽的舞台並為其著迷,加入了朋友所屬的舞蹈劇團。大學畢業後曾回到故鄉剃髮為僧,但又在與嚴父約定將來會繼承寺院後再度回到東京。他回到劇團並在那裡度過了二十五歲以前的時光。不久,這個小劇團解散,他半衝動性地前往了印度。據說是因為他當時正在構思一個主題為「梨·吠陀」的舞蹈。他一邊在一家與日本有貿易往來的貿易公司工作,一邊作為街頭藝人而生活。他三十一歲時回國。星期日在澀谷公園跳舞而成為眾人話題,並因此被木更勝義先生看中,繼而被邀請至該村,這就是他來這裡的原委。從那時到現在已過了四年。——他將這些話如同連載小說一樣分段講給我聽。

「如果這個村子不在了,您要怎麼辦呢?」

早上問這個問題或許有些沉重,我邊如此想著邊向他問道。正在切蔥的小菱沒有抬頭。

「是啊,怎麼辦呢?我可以再去印度,不過也可以就此回老家去做僧人。」

「您要成為舞蹈家的夢想怎麼辦呢?」

我的問題很失禮。雖說自己的事情一籌莫展,可也不是問過了他人的想法之後便可作為參考的。

「舞蹈家這一詞語,只有『跳舞的人』這個意思。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能跳舞。——這裡曾經是一處充滿清冽氣息的美好地方。我感謝我在這裡度過了四年的時光。」

「您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嗎」

「我想見到晴空以後就離開。」

有人已果斷地做了決定……我恥於自己的優柔寡斷。

「我……」

我看了他一眼,他仍舊低著頭。

「我等鈴木為我畫完畫後——就離開。」

我窺探了一下小菱的反應,但他只是毫無感情地簡短說了聲:「是嗎?」

「我也要離開這裡,離開……離開……」

我狼狽地中途卡住了。

然而,在說出離開村子的那一瞬間,關於我想怎麼做,我要怎麼做,我找到了答案。

離開村子以後,首先我要回東京那個父母在等我的家。為讓他們擔心而向他們道歉。然後告訴他們我在這個村裡遇到的眾位以及我自己思考的東西。然後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然後——

然後就回京都吧。

回到那即將迎來我最怕的寒冷徹骨之冬、那或許還殘留著姍姍來遲的嵐山紅葉的最後一葉、那我所選擇的古老的紅磚大學所在的街道去。我要快步疾走去見我想念的朋友與學長們。——我想說這些。

「是嗎?那我們很快就要分別了啊。如果你能記得曾經跟我這樣一個奇怪的和尚一起準備過早餐,我將非常榮幸。」

「我不會忘記的。」

我微笑了一下,對他,然後對自己。感覺就像雨在頭頂淅淅瀝瀝地飄落了幾個月之後停了,一時晴空萬里一樣。我有些驚異於人心之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麼契機讓答案如此簡單地出現?我不知道。只是,找到答案後,我開始瘋狂地想念和眷戀自己之前逃避的種種。

——大家會以怎樣的表情迎接我呢?父親一定會怒面相迎,母親會安撫一下我吧。不對,也許結果出乎意料正與此相反。

——有棲與江神學長……

曾一起度過夏天的他們會說些什麼來迎接我呢?與望月及織田學長自暑假前就沒有見面,他們過得如何?推理小說研究會的四張面龐彙集到一張肖像畫上,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那是一張無背景的虛構肖像畫。

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一股暖流。我可以感到他們並不在遙遠的街道那兒,卻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對了,有馬——」

「嗯?」

小菱手指著飯鍋說:

「開關還沒打開呢!」

2

雨雖停了,雲層卻依舊很低,天空仍然一片鉛灰色。據說帶來大雨的鋒線停留在了九州,所以小菱要看到晴空大概要等後天以後了吧。在此之前,我真想再看一次他的舞蹈,只一次就好。

「眼看就要嘩嘩地下起來了呢。農活不做了吧,今天?」

早餐席上,菊乃透過窗子看著外面說道。此時正是菠菜的收穫季節。雖說無須著急,但由於未施農藥,有時一疏忽就會遭害蟲侵蝕。

「我贊成。大家怎麼想?」

小野博樹展望了眾人之後如此說道,他剛說完,氣氛便不知為何僵硬起來。我感覺很奇怪,大家似乎都變成了迎接新主人的用人。

「今天我們就創作吧!雨也會再停的,是吧,老公?」

昨夜在這個食堂與小野爭執的哲子回答說。也許她是想在大家面前宣告自己與小野之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爭執。哲夫喝著茶點了點頭。兩人大概會在工作室閉門不出吧?他們並不住在這所公館裡,而是居住在通往大橋的道路中途的一所傾斜的房子里。創作現場也在那裡,用餐是與大家一起。

在這個村莊的居民中,擁有自己的房子的是這對前田夫妻、小菱靜也以及詩人志度晶四人。雖說擁有房子,也都是指佔有了一處被遺棄的農房,他們的房子散落在村莊中。

我剛聽到走廊上傳來噠噠的無風度的腳步聲,就看見志度晶出現在了食堂門口。他除了炊事值班時以外,都是在自家獨自用餐。

「今天不去田裡吧?」他問道,那樣子幾乎就是在說,喂,不會不去吧?

菊乃苦笑著回答說:「是的,今天不去。」

八木澤滿臉不悅,心裡似乎在念叨,好你這個懶傢伙!然而,志度並不是討厭勞動。他勞動時邊哼歌邊工作,工作的量是別人的兩倍。只是有時根據當天的心情,勞動會變得異常痛苦。正因為如此他才被目不忍睹的木更先生邀請到此處來的吧。

「那就好。」志度變得格外神清氣爽,「八木澤君,我可不可以彈一個小時的鋼琴?」

他在徵求鋼琴家的同意,這位詩人要彈鋼琴來消遣。

「我沒有意見,由衣呢?」

被志度大聲叫喊著自己討厭的「八木澤君」,八木澤的臉色愈加陰沉。明知由衣也不可能說「不可以」,他卻故意詢問她的意見,這大概是他對志度的挖苦吧?由衣親切地答應後,志度安心般地點了點頭。

「那我就獨佔一個小時音樂室。誰都不要來打擾志度大師啊。」

志度投來詼諧的一笑離開後,八木澤鼻子里哼了一聲,「不要把音調弄亂了!」他惡狠狠地罵道。這又不是吉他,雖說不擅長的人胡亂彈奏,可鋼琴的音調也不可能被打亂,這一點他自己明明最清楚。

用餐結束後,大家都散去了,留下我和小菱善後。前田夫婦去了工作室,菊乃與小野博樹去了圖書室,香西琴繪則去了調香室。鈴木冴子、八木澤滿、千原由衣則聚集在起居室開始聊天。洗完餐具歸置到架子上後,小菱去陰霾的天空下散步,我則到起居室加入了聊天。我們談些曾經看過的電影、旅行的回憶等等,都是一些不即不離的話題,這樣可以讓一天悠然開始。電視開著,我們四人卻誰都沒有把精力放在節目上。

「鈴木女士,」我看準時機說道,「今天我幾個小時都可以的。您會為我畫吧?」

「哎喲!說什麼『您會為我畫吧』,多奇怪啊。應該是請允許我畫你。請多多關照。」

冴子一如既往彬彬有禮地回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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