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光遊戲 第六章 分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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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清亮但顏色混濁的河水在眼下三十米處流淌著。從河面吹上來的風裡似乎夾雜著惡臭。

在被神靈拋棄了的岸邊,十三個年輕人渾身是傷,絕望不已。不僅人們如此,就連綠油油的山谷,也像是被剝掉了幾塊皮似的疼痛不已。只有八月的太陽依舊猛烈地照著大地。這真是糟糕至極!

雖然火山大規模噴發的危機已經過去,但我們的希望之燈也隨之熄滅。弔橋斷裂的畫面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腦子裡,反覆在我的腦海里清晰重現。這就好比沾著蜘蛛網般噁心。

悲劇不僅如此。由於受到玻璃球般大小的火山礫的擊打以及跌倒在地面時的撞擊,所有人都受傷了。我們在樹蔭下躺成一排,那景象如同野戰醫院一般。

受傷最嚴重的是武,為了保護琉美,那棵倒下的樹木壓在了他的肚子上,這棵樹足有成人合抱雙臂般粗細,只靠我們幾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移開。我們只好一邊鼓勵不停呻吟的他,一邊找來一些倒下的小樹,然後在地下挖洞,利用槓桿原理移開了壓在他身上的大樹,這足足花了半個小時。他被救出後,吐出了中午吃的所有東西,無力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剛以為他不再嘔吐了,可沒過多久,他又開始嘔血。

「他的內臟破裂了……」江神一邊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一邊低聲說道。

也許他的肋骨被壓斷後刺進了某個器官。可我們除了默默祈禱這樣的情況不要發生以外,別無他法。

琉美的腳又流血了;織田摔倒時頭部撞到了石頭,額頭破裂;抱臂而站的江神的口腔內似乎受了傷,嘴角流出了一道鮮紅的血跡;我因半身疼痛而無力站起身來。

「博士,收音機!」靠樹而坐的望月說道,「我們聽聽廣播里怎麼說吧。」

眼鏡不知飛到哪裡去了的正樹一邊眨眼一邊遺憾地說:「收音機……掉到河裡了。因為當時太慌張了,所以沒有拿好,對不起!」

龍子也因弄丟了一個水壺而哭著道歉。雖然大家都安慰她說沒關係,但她依舊不停地道歉,隆彥只好拍著她的肩膀,耐心地安慰她。

「這下該怎麼辦?」江神抱著雙臂,朝對面望去,兩岸相聚約五十米。

——惡魔啊,我希望用我的靈魂交換一雙翅膀。

比昨天、前天都要漫長的午後時光開始了。我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了「永遠的午後」這句話,這是波普藝術的標題?還是前衛搖滾的歌名?我一時沉浸在了挖掘回憶的遊戲中。時間慢慢地流逝,太陽如蝸牛爬行般緩慢地在黃道上前進。我甚至在想,「坐著等死」這句話在不同的情況下也含有快樂的意思。

唯獨風是溫柔的、愜意的。因為疲勞和絕望,四周傳來了午睡時的陣陣鼾聲。彼得·狄克森的一篇推理小說名為《睡眠與死亡是兄弟》,難道他們進入睡眠後,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嗎?理代的眼皮一動不動,臉頰上沾著一些泥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睡著時的樣子,雖然她睡得十分安詳,可我卻有些心痛。

我忽然發現,在睡覺或是閉著眼睛的人中,只有我和江神兩個人是「醒著的人」。心想,《醒著的人》的作者葛傑夫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寫出了這本書呢?

江神彎著背盤腿而坐,翻著眼珠朝我這邊看來。我也看著他,視線交會。一股奇妙的非現實感支配著我,使我覺得眼前的情景如同繪畫一般。

「江神,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真的非常快樂。能夠與你相識,念這所大學就已經很值得了。」

「現在說這個還為時過早,」江神心平氣和地說,「不過,愛麗絲,我真的好懷念京都的山山水水啊!」

「我在堀川路的舊書店裡找到了邁克爾·英尼斯的《哈姆雷特的復仇》,但是因為當時手頭很緊,所以只好忍痛割愛。如果我能活著回到京都的話,一定立刻拿著五百日元去買下那本書!」

「你這孩子,連五百日元都沒有啊?真是個貧民!」

「我想得到那本書!但我最想讀的還是《紅死館殺人事件》!」

江神聽我這麼一說,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笑。

「你可以隨意地去想像那本書的內容,因為推理小說本質上是幻想小說,其源頭在於對謎團的眷戀。對吧,愛麗絲?」

「你說什麼?那豈不是與望月的做作一樣了嗎?江神,我們多聊聊推理小說吧!」

澀澤龍彥曾寫過一本書來描述我們這類人,其中寫道:「我將會形成怎樣的人格都不重要,因為我本是遊戲之人。」

「這真是至理名言!」

我覺得自己如同被打了一針鎮定劑。只要談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安與恐懼之感就會減少許多。我們想到哪兒聊到哪兒,如同兩座日晷一樣——太陽向西移動的同時,我們兩個的影子也向東面延長。

接下來向我們襲來的是傍晚時分的雷陣雨。大家因害怕雷鳴和閃電而緊靠在一起,但這真是一場及時雨。我們用上了一切容器來接雨水,使飲用水有了保障。陣雨過後,染紅了西邊天空的夕陽下山了——月亮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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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滿月是十五日的月亮,那十七日的月亮被稱為立待月,十八日的月亮則被稱為居待月,十九日的月亮叫寢待月。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月亮升起的時間變得越來越晚,所以古人才想出了這樣的表達方法。說出這段話的並不是琉美,而是在國文系研究松尾芭蕉的夕子。

「在旅途倒下,趴在地上站不起,仰望居待月——這算是俳句嗎?」望月躺著說道。

織田馬上接道:「別說什麼雜俳了。再說,你也沒加上表示季節的詞語啊。」

「你別太較真了——這好像是在哪裡聽到的一句台詞。」

其他地方的難民也紛紛聊起天來,因為大家無所事事。唯獨身負重傷的武與苦痛戰鬥著。

「還很疼嗎?」美加靠過去問道。

武點了點頭,臉色蒼白。

美加身旁的江神緊鎖眉頭,站在其身後的夏夫也沉默不語。美加將手放在武的額頭上,然後回過頭對江神動了動嘴唇,好像在說「很燙」。

可是我們除了等待別無他法。我已做好了等待救援的心理準備。據說救援隊在距離山腳一公里處發現了小百合的遺體,現在也許正朝著我們走來。如果等待是最好的方法,那麼停止嘆息,想辦法消磨時間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一雖然這個想法有些消極。

「有人想喝水嗎?」龍子拿著剩下的幾個水桶問道。

隆彥不高興地說:「沒必要一個一個地問,想喝水的人會自己開口要的。如果你想喝的話,就直接喝吧!」

「你怎麼能這麼說?真是太傷人了。」

琉美望著隆彥和龍子,羨慕地嘆了口氣。他們兩個看上去真的很般配。我覺得武和小百合也很般配,可是……

夜晚降臨,時間的腳步慢得令人厭煩。

聽到我的抱怨後,枕著雙臂躺在地上仰望夜空的夏夫建議道:「你來躺在我的旁邊吧,我們一起仰望夜空。剛才,我已經看到三顆流星了。我打算數一數,整個晚上會出現多少顆流星——我的願望是,在星星的夜空下,大家不要在這個夏天長眠而去。」

「我本以為只有望月才會吟出那樣的雜俳,沒想到連你也模仿起了西行的雜俳。」

我決定和他一起仰望星空。雖然被風吹起的火山灰形成了一層面紗,但我還是被這無邊無盡的夜空深深地吸引住了。天上的星星閃閃發光,這番景象對於在大城市長大的我來說,還是第一次看到。只是抬頭仰望星空之時,會有一些火山灰落在臉上。而女孩們也紛紛表示特想洗洗頭髮。

隨著月亮的移動,夜更深了。

「大家集中一下吧!」

我坐起來一看,原來是江神。他站在月光下,眼中充滿了憂鬱。分散在各處的人都集中到了一起,似乎想知道江神打算說些什麼。只有美加依然留在躺著的武的身邊。

「大家應該都沒有想到假期會變成這樣吧?我覺得,這些天發生的包括殺人案在內的一連串怪事並不是某個人的錯。幸虧我們中間有琉美,所以我們可以把這些怪事全都歸咎於月亮。山也好,人也好,全因月亮而瘋狂。但是,我和大家都已身心俱疲,所以想在今晚解決掉一切問題,並告訴大家受到月亮影響最大的那個人是誰。此外,今晚還是小百合的守靈夜,就讓一切在此了結。畢竟大家都想睡個安穩覺吧。」

如同施法咒語般的聲音在我的耳朵深處迴響。恐怕是因為我沒弄明白他的話的意思吧。其他人也都沒有出聲。

「差錯開始於五天前的夜晚。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也無從得知美加所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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