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暗示」包括「四月有時下雪」與「如果我是你的女友」
Ⅰ
如果你想做個善良的人,就不要顧及未來。
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你只會走向扭曲的方向。
霧間誠一(VS幻想者)
「我有時會在半夜突然醒過來。」
如此說道的少女——仲代佐和子的臉頰上頰骨微微突起。她的臉色慘白。在飛鳥井眼裡,身穿巨大短外套的她就像一捧褶皺乾枯的花束一般。
「嗯。」
「就像常見的無聊怪談中那樣,感覺有什麼東西騎在胸口窺探我。但是我睜開眼睛一看……」
「什麼都沒有嗎。」
「是的。不,我也知道那一定是夢,但是好幾次好幾次都這樣。所以——」
佐和子的肩膀在顫抖。她的頭髮還勉強殘留著兩個月之前燙的自然卷,她大概沒怎麼費心料理。這也難怪。距離考試還有不到四個月了。到了考試之前再做個直發電燙,操心著給面試踩點者留個好印象之類,但是現在她還沒有這個空閑。
「那個『影子』……」
飛鳥井在她的話說到一半時插話了。
「對你說些什麼了嗎?」
佐和子有些驚訝地抬頭看向飛鳥井。
「是的——是這樣的!您為什麼知道?!」
飛鳥井沒有回答她的疑問,繼續問道。
「你還記得對方說了些什麼嗎?」
「……不,不記得了……」
「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嗎?」
「是的。」
她點點頭。
在狹小的房間內,只有他們兩人。這裡本來就是在很少的空間內塞入大量人數的補習學校,而這個位於校舍一角的前途商談室更像是單人牢房一般狹窄。
這裡只有一扇窗戶,而且窗戶上只有縱向的細長欄杆,線條般的光芒從窗外射入。顏色赤紅。已經是傍晚了。
「……嗯。」
飛鳥井閉上了嘴,將視線投向少女的胸口附近。
(……沒有根啊。)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
(葉子也很少……只有花蕾很大。就因為如此,莖現在看上去就快折斷了。)
飛鳥井沉默著,因此佐和子不安地在膝蓋上交叉著手指。
「——那、那個,飛鳥井老師。」
「…………」
她開口搭話,但他沒有回應。
他的下巴很尖,一張鵝蛋臉,清秀的面容給人一種安靜的印象。他的年齡跟佐和子差別不大。也就剛剛二十。他正在國立大學上學,作為打工,也在補習學校里擔任著美術課老師。
同時,他還擔任著其他人無法勝任的前途商談。
「…………」
她戰戰兢兢地仰視著飛鳥井的臉。不知何時起,他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看向了窗外。
「對、對不起。我跟您講了奇怪的事——」
佐和子坐立不安地低語著,而飛鳥井這時靜靜地開口說。
「即使是補習學校的老師,說出這種話也有點那什麼……不過,你不要把考試這件事考慮地太過重要比較好。」
「哎?」
「就算進入了一流大學,煩惱也不會消失,也不能保證將來的幸福。認真努力進入大學後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一片茫然的人有很多。因為他們只知道學習,不知道還能做其他的什麼事。因為不知道做什麼,就以參加一級公務員考試為目標,毫無意義地縮窄了自己的前途。即使面前出現應當愛上的人,也不會覺察到對方的價值,在不知不覺間失去重要的事物。」
他淡淡地,如同詠唱詩篇一般說著。
「即便待在大學裡,心情也跟高考生一樣。能夠直率地接受這一點的人太少了。大多數人都會墮落。然後再次成為流浪者。將寶貴的青春在流浪中度過,精神也變得乖張起來——」
她只是獃獃地傾聽著他的講述。
「——你明白了嗎。」
飛鳥井看向少女的方向。
「不、不、那個……」
「你好像不知不覺已經知道了這一點。即使如此還是不想考慮這些,拚命努力。但是——努力跟把視線從現實中移開是兩回事。不要勉強自己,這種話在現在的考試體制中也說不出口。不十分努力就無法合格。但是,即便如此對它的成果期望過高也不好。我接下來的說法可能很陳舊,進入大學並不代表人生。你的陰影之夢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對於『進入大學』『略有期待』這件事產生了發自心底的暗示。我認為你應該冷靜下來。」
「——是。」
她老實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還是……」
「嗯。所以說不能不努力。想要進入大學這件事本身並非壞事或勉強的事。我只是說,你不能想太多。而且,你如果照這樣下去,壓力太大會讓自己在考試時無法正常反應的。」
「——知道了,好像是那麼回事。」
佐和子很老實。
(……花蕾有些歪掉了。)
飛鳥井又在心裡自言自語。
(再長點葉子就好了……雖說那樣痛苦也不會立刻消失。)
他的視線再次落在少女的胸口。
他看到了存在於那裡的東西。
少女自己和其他人都看不到的東西。
在那之後,兩人探討了關於佐和子該如何行動的具體事宜,比如對個別科目的處理。
「——謝謝您!」
少女說著,從座位上站起,這時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
「你的努力是實在的。所以,我認為你今後只要冷靜地前進即可。」
「是!……不過老師,我現在感覺好暢快呀。老師在做什麼?心理醫生或生活顧問這種感覺的。」
「不,沒有。」
「您很適合!老師的長相和頭腦都很好。」
飛鳥井露出了苦笑。她「啊!」地按住嘴巴。
「對、對不起。我說了失禮的話。」
「我會考慮的。只靠畫畫是吃不飽飯的。」
飛鳥井笑著說。
她說了再見就起身準備離去,這時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
「啊啊,對了。老師,『四月有時也會下雪』是什麼?」
「哎?」
飛鳥井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
「哎,在那種夢裡,我只記得這一句話。——啊啊,不過一定不是什麼大事!失禮了!」
佐和子留下跟前來商談時完全相反的明朗聲音,離開了。
「……四月……也會下雪……?」
為什麼呢——飛鳥井聽到這句話時,心中有種吵吵嚷嚷的感覺。
*
飛鳥井思考自己「能夠看到人心欠缺的部分」這種奇妙的能力時,總是會回想起聖德克旭貝里的《小王子》。記得他是在三歲還是四歲的時候讀了這本書,其中有一節似乎寫著「這孩子之所以美麗,是因為他的心中有一朵玫瑰花。」
這句話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象。
在他眼中,大家胸口都長著一株植物。這種幻象的種類各式各樣,大小也形形色色。但是,問題不在於種類。而是這些幻象都一定有欠缺的部分。
比如說沒有花。沒有葉。沒有干。還有像剛才的少女一樣沒有根。沒有什麼人的胸口長著完整的植物。
一定有所欠缺。
所以,他所謂的「商談」,只不過是說一些彌補對方欠缺之物的話罷了。沒有「根」的話,就說再多點自信這種簡單的話。但是,就憑這些,大家就能得到滿足,完全恢複活力。
結束補習學校的工作後,他在回公寓的途中走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心,即使不情願也會看到大家的胸口欠缺著什麼。
有時,他會覺得很煩。
人類的努力就是為了得到自己欠缺的部分。他知道這一點。但是,人們真正不足的地方從一開始就不在心中,那是絕對得不到的……
他也曾看過自己的胸口。
但是,他看不到自己心中的花。他恐怕也有欠缺的部分吧,就是這些部分讓自己苦悶的。但是,他也無法得到這些部分。
「……所以說啊,我不是講過了嘛……」
「……那算什麼呀……」
「……嘻哈哈,白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