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玖

木蘭聽說武昌被炸,洪山也被槍打到了,心裡非常擔心。第二天下午她帶阿眉和忠心的老僕人錦緞一起來看逃難人的住所。

丹妮在床上睡得正熟。玉梅出來見她們,把孩子去世和那天早晨下葬的消息說給她們聽,並解釋說那天葬禮上丹妮哭得厲害,現在正補睡一覺呢。她們看到被炸毀的房間,由屋頂上的大洞可以望見藍藍的天空,地上的泥土還沒有掃掉,破碎的支柱倒在路上。

王大娘出來和她們說話。

「有好心的彭老爺,就有好心的彭小姐。她簡直像孩子的母親,哭得像親生兒子死掉一樣。」

她們談天,錦緞告訴玉梅她想見見太太常說起的那位小姐。玉梅就帶她到丹妮睡覺的房間。

「真可憐。」玉梅低聲說。「彭老爺走了,把這個地方交給她負責。只有王大娘幫忙管理。如果這棟屋子真的被打中了,死了更多難民,我不知道小姐要怎麼辦。」她貼近錦緞的耳朵說。

「她有身孕了。這樣對不對呀?」

「你的意思是說?」

「是你們姚家的少爺,他還不知道呢。」

錦緞端詳睡夢中的丹妮。

「還看不出來嘛。多大了?」

「三四個月。前些天她單獨出去,在路上昏倒了。一個樵夫送她回來。」

錦緞馬上走出房間,連忙找到木蘭,把她拉到一邊,小聲告她這個消息。木蘭顯得格外驚奇,她立刻叫玉梅來,問她詳細情形。

「小姐和姚少爺在上海常常約會。」玉梅紅著臉說。「你是他的姑姑,所以我才告訴你。這裡沒有人知道,我也是不到一個月前才知道的,別讓她知道是我告訴你的。你侄兒很久沒寫信給她了。」

「他們很相愛嗎?」

玉梅又滿臉通紅:「太太,我們不該談這些事。不過他們相愛卻沒結婚!這些事情能讓人知道嗎?如果小姐知道這些事是我告訴你的,我想她會殺了我的。」

「他沒有答應娶她?」

「誰曉得?這種事見不得人。不過除此之外我們小姐算是好心的人了。我本來就不同意。」

「依你看,她現在該如何是好?」

「依我看,照理那位少爺該娶這個女孩子,不過他已經結婚啦!」玉梅停下來,無法確定自己把丹妮的秘密告訴了別人到底對不對,她自己是不是真心希望丹妮嫁給博雅。「太太,你是他姑姑。你能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他?他聽了會不會生氣?」

木蘭對玉梅天真的擔心緊張很感興趣,漸漸由她口中探出丹妮在上海的一切情形,她對博雅誤會啦,她燒掉綢巾上的海誓山盟等等。然後木蘭想了好一陣子。

不久丹妮醒了。她聽到外面的聲音,就叫玉梅進去。屋子被炸,蘋蘋又死了,使她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她還想不起來,不過一聽到木蘭母女來看她,她很高興,連忙要她們進去。

木蘭母女和錦緞走進屋。丹妮支起身子坐在紅木床上,身蓋著紅毯子,眼稍有點腫,頭髮披散在肩上。丹妮內心中微笑,抱歉她們來時她睡著了,但是她面孔蒼白而消瘦。木蘭依照幾分鐘前玉梅告訴她的話來看她,所以說話聲音低沉而平靜。

「轟炸一定嚇著你了。彭老爺怎麼北上,放下你在這個地方管理?」

「他要看看戰局和游擊隊。他隨裘奶奶北上——喔,我不知道……」她嘆了一口氣說。

「你需要休息,丹妮。到我家休息幾天好不好?」

丹妮很驚喜但盡量控制自己本有的臉色說:「不過我得管理這棟屋子。」

最後丹妮仍被木蘭說服離開難民居住的地方,到她家住幾天。她們叫王大娘進來,她馬上答應讓丹妮輕鬆幾天,她和玉梅可以不用出一點力氣管理這個地方。有金福到木蘭家傳話,錦緞說她兒子小別也可以跑跑腿。當天下午丹妮就隨木蘭母女走了。

丹妮在木蘭家愉快地住了四天。她腦海中老忘不了蘋蘋的死。她沒有心情迎接今年的春天,但是春天卻具有秘密的魔力似的,使她精神振作起來,還在她靈魂中感覺一種不安。空氣中滿是春天的氣象,騙得小花苞勇敢地冒出來,玩弄得山裡的杜鵑花盡情炫耀自己,叫起桃花,趕走寒梅,用溫柔的彩筆畫上垂柳的金絲。彷彿畫家潤了潤毛筆,揮毫將武漢景色罩上一層淺淺的黃綠,然後再零零落落點上濃濃的粉紅和鮮紅。郊遊回來的人手上都拿著花朵錦簇的杜鵑長枝,走過街道。

丹妮很高興再回到城裡,而且又住得離鬧街那麼近。和木蘭一家人共處很愉快,無拘無束的。她和他們家人漸漸處熟了。木蘭從來不讓她曉得自己知道她的情況,丹妮也從不讓她疑心。她穿著山上穿的寬旗袍。不過有時候她靜靜坐在屋內,木蘭可以看到她眼中茫然的神采。

博雅打來一份電報,說他已到昆明,要住兩周左右。電報在此地和昆明間一來一往。沒有讓丹妮知道。有一天蓀亞正要出去拍電報,丹妮聽到了,問他要做什麼。蓀亞說他要拍電報到昆明,然後笑著不說話。

「拍給誰?」丹妮有點著急說。

「當然是博雅啰。」

丹妮羞紅著臉,沒有再說話。又有一天她聽說他們要拍電報到上海。

「這些神秘的電報到底是談什麼?和我有沒有關係?」丹妮問木蘭。

木蘭用頑皮、奇怪的眼神看看她說:「姚家有一次秘密的計謀,你用不著知道。」過了一會兒又用眼角暗視丹妮一眼:「你覺得我女兒怎麼樣?」

「我當然喜歡她。」

「我是說,你覺得她當伴娘好不好?」

丹妮臉色微微地發紅:「我不懂。」

「我是說她表哥的婚禮。他們是表兄妹,你知道的。」

「哪一個表哥?」丹妮已經猜到了,卻故意發傻以掩蓋內心的興奮,同時對木蘭投以不耐煩的一瞥。

「你猜不到?我們得考慮你們的婚事呀。」木蘭終於含著玩弄、閃爍的笑容,把消息告訴她。

「婚事」一詞對丹妮具有神奇的魔力,她彷彿樂呆了。喉嚨因快樂而說不出話來,滿臉感謝的神情。

「喔,曾太太——」她眼睛閃閃發光說。

「你還叫我曾太太?我馬上要在博雅的婚禮上擔任主婚人了。我故意讓你驚喜一下。這些事應該背著新娘設計一番。但是我不想讓你猜疑太久。」

「一切就這麼簡單?他太太還有一切事情?」

「正在安排,阿非在處理。你還不謝謝你姑姑?」

丹妮高興得流下淚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謝你。」她說。

丹妮惦記著洪山的難民住所,第四天回去了。到木蘭家小住使她恢複不少精神,但是她一回來,馬上感受到荒涼寒意的氣息。屋子跟以前一樣。老彭和蘋蘋就這樣走了。老彭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地方又有什麼結果呢?她感受到一種不如意,感受到老彭將要發生的不幸。她愈想到他的遠行,愈相信是自己將他驅向自我放逐的境地。她不只是想念他而已。如今他不在,他偉大的性格在她眼中更加清楚。他單獨在他住的地方喝醉了,過去的事不斷地回到她心中,使她很不好受。也許他現在單獨在某一間旅舍中受苦呢。她偶然踏入他房間,看到他的床鋪和一捆衣服,心裡對他充滿柔情,也充滿自責的情緒。博雅的電報和信件來時,她甚至沒有停下來想一想她對老彭的虧欠是不是就此完結,他也和她一樣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靜靜地走開了。這種犧牲比他說要做她孩子的爸爸更令她深深感動。

她用心幻想著博雅回來時和她結婚的情景。她應該高興,心裡卻沒有這種感覺。不錯,她要嫁給博雅;他年輕、英俊、富有,她會有一個和木蘭一樣舒服的家,她幻想著。但是她對博雅知道多少?他會替她設計衣服,帶她出去讓他的朋友看看,她便一輩子成為他取樂的人。她突然覺得討厭。她曾經喜歡、在上海也曾和他分享的愛情現在已不能滿足她了。那天晚上在舞廳的打擊已留下永久的瘡疤,使完全是感官的愛情令人生厭。她看到自己赤裸裸地在孽輪上旋轉……

「你不是答應嫁給彭大叔嗎?」玉梅說。

她想和玉梅談談,只是沒告訴她木蘭的打算。

「我們決定不結婚了。」

「怎麼?你放棄了他?你放棄那個大好人!」

丹妮儘力安慰自己的良心。她去看蘋蘋的父親,但是他們之間沒有話可說,她想起蘋蘋的願望,就開始教她弟弟乘法表,由八教起。「二乘八等於十六……」

但是彷彿聽到蘋蘋的聲音在耳旁,使得她再也無法教下去。姐姐已死,孩子不肯再學了。這不再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遊戲,卻變成一種應付了事的教學課程。

半夜裡丹妮有時會聽到古老先生為失去愛女蘋蘋而偷偷哭泣,那種悲音在暗夜的小山上真是難以令人聽進。她覺得這個地方實在叫人無法忍受。突然她體會出每次當老彭不在時,她就有煩惱。現在老彭若在這兒,這棟屋子又會愉快起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