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柒

五月里抗戰的都市漢口變成一連串活動的中心。有海報、遊行和群眾大會,軍隊和戰爭補給品也不斷經過,使這座城市熱鬧非凡。山西、山東、安徽都有激戰發生。日軍沿平漢鐵路推進,但是打了八個月,還是不能控制山西南邊,山西的正規軍和游擊隊已顯出戰鬥的效力,不讓敵人渡過黃河。津浦鐵路上日軍正由南京向北攻,由天津向南進。為了某一個難以解釋的理由,敵人竟想在鐵路交會點徐州接合,而不直接向西沿河直攻漢口,於是又花了六個月的時間。這對中國十分有利,使日軍在長江戰爭中損失增加三倍。敵人低估了國軍的抵抗力,仍想速戰速決,結果一次又一次地犯了戰略錯誤。

中國的危機已經解除了。蔣介石宣布,兩個月內中國軍的力量已達到宣戰時的兩倍。他正在參觀各前線。在第一道前線上,我軍都堅守國土。日軍在二月四日攻下蚌埠,東京發出攻式的聲明,天真幼稚;被人引為笑談。上述說二月十日到十七日一周內中國軍在平漢鐵路和山西前線損失達「三萬多人」,而日軍只有「五十人被殺」。戰爭若不是大戰役,就是小衝突;總不可能兩種都是吧。

漢口人看到新的戰爭設備運到北方前線,大家都歡欣鼓舞。中國空軍由於蘇俄飛機和飛行員抵達,力量增大。二月十八號漢口人看見一場壯觀的空戰,敵人的二十七架飛機被打下十二架。據說我軍已放棄防守戰略,改用進攻,四月里就見出成效了。國軍撤換司令,由李宗仁和湯恩伯將軍防守兩條鐵線前哨,胡宗南和衛立煌將軍阻擋敵人接近黃河沿岸。蔣氏親自指揮山西和河南前線。預料四月里徐州附近將有一場大戰。

博雅的信件由衡陽寄來不久,老彭就離開那兒,住進漢口的一家旅館。丹妮不知道,老彭決定離開是不是和博雅到內地有關,或純屬巧合。他把博雅的信件遞給她,表情和她一樣煩惱。「他來了。」他只說了一句,聲音顫抖了。丹妮自己也很激動。博雅的電報很短,但是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長:「已隨公路考察團到衡陽。一心熱望見你。探勘歸來後與你相會,長伴知音。博雅。」「知音」顯然是引兩位音樂愛好者的故事,雖然用法很普遍,對丹妮卻有特殊的意義。她眼睛濕潤了,歡樂中竟沒有留意老彭的心情。他們當時正在他房裡,她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老彭看她流淚,滿懷深情地說:「我很替你高興。」

「喔,最苦的一段已過去了,他就要來了。」她說。她咽下滿口的幸福,嘴唇開始嚅動,彷彿一口口慢慢咀嚼幸福的滋味,就像老鄉嘗著精美食物一般。

「等他來,你就離開我們了。」老彭帶著悲哀說。

「咦?彭大叔。我已經說過,我永不離開你。」

但是他沒再說別的。

她再去他房間的那天晚上,胸中充滿熱情和大計畫。「如你所願,博雅參與你的工作了,」她說。「有了他的錢,我們不但可救十幾個難民,說不定可救上好幾百人,你記得那夜在張華山旅社我曾向你保證——用那些錢來助人?」

「但願他肯照你說的去做。」他的聲音如她想像中那麼熱心。

「但你贊成了,是你自己的主意。」

老彭用怪異的表情看著她,似乎正想著心事。

「不錯。」他終於說。「但是你應當儘快嫁給他。」

「是的。你在我家會永受愛戴,成為家庭一份子。」

他停下半晌說:「世上有所謂個人命運。也許我們的命運不相連。也許我會到山上當和尚。」

丹妮大吃一驚:「但是,大叔,我不許你這樣!這種佛家觀太恐怖了,也許不假,卻很嚇人。」

「你的意思,這樣很難辦到。有一整年持續菩薩的安寧,卻一天就失去了,丹妮,別把我當智者。有時候我也和你一樣迷亂。」

丹妮終於明白,她許嫁之後老彭已愛上了她,她覺得很難受,他倆故作自然,卻覺得很窘。

第二天他借口說要見裘奶奶等許多人,就搬到漢口一家旅社住了,但是她憑直覺知道,他是要躲開她。

在寄給博雅的下封信中,她寫道:

我不知彭大叔怎麼回事,他完全變了,他說要去做和尚,這不是他平日的作風。你知道他是佛教徒,但還吃牛肉哩。他只對助人有意思。現在他說他走,也許當和尚,他說他不舒適,兩天前去漢口住旅社,一直未回來。他說要到七寶山去休養。他在這兒有好地方可休養,我替他準備他需要的食物,我簡直覺得他想躲開我。佛道真是瘋狂的東西,我昨天到旅社去,他很高興瞧見我,我進去之時,他笑了,我問他:「你要休息嗎?」他說:「是的,」我說:「山上的人讓你心煩否?」他說:「沒有。」他看到我似乎很快樂,臨走時我問他:「你要不要我再來看你?」他起先說「不」,後來又說:「要,我很高興看到你。」不知道他為何對我疏遠了。他給我兩百元,叫我照顧幾天難民。你知道他開這家難民屋完全用自己的錢,只有我拿了一點。他說「游擊隊之母」裘奶奶在城裡,他還得見另外一些人。但佛道是瘋狂的。我希望他不要陷得太深。他顯得悲哀。我仍然要說,我一生從來沒見過一個比他更好、更仁慈的人,包括你在內,我知你也會有同感的。

妹蓮兒上

幾天後,博雅從衡陽寄來第二封信:

親愛的蓮兒妹:

我上一封信就說過,我隨一個工程師隊同行,計畫在內地築一套公路系統。此行需幾個月的時間。最多五月我就到漢口。

南嶽所見到的情景我要和你說,昨天我和朋友去那兒因為是佛祖誕辰,很多香客都老遠來朝拜。沿路上看到了壯觀的風景。南嶽名副其實,巨大的巍岩高聳入雲天,一切都巨大,強壯有力。竹子高得難以置信,我以前從未見過,香客從各方湧來,我們由南而來,通向廟宇的路上,路旁排滿乞丐,假日的氣氛很濃,有不少穿著鮮艷的女子和孩子,大都來自鄉間。有幾位有錢人乘轎子,不過信徒寧願走路,有人三步一跪拜倒在路上。艷陽普照,景緻極佳,也有不少穿著淺藍新衣的香客和紅裙的婦女,大家肩上都有淺黃的背囊。據說有些人穿著日後見神——也就是將來葬禮——的衣裳,好讓神明認出他們。

「南嶽廟」很大,有不少廳堂,我們到達主殿,有佛事進行著,菩薩卻穿了新袍子。空中香味很重。和尚在誦經,裡面擠滿信徒,正在菩薩面前燃燭點香。

十一點半左右,朋友們建議下山到城裡吃飯,一大群男女還在往山上擠。我們不知道有空襲警報,但山上人告訴我們了,不久聽到嗚嗚聲,也看到天上小黑點。飛機不到一分鐘都飛到頭頂上,在那兒丟下幾個炸彈。但山路窄,很多香客都躲在樹林里避難,我和朋友都躲在竹林里,飛機怒吼,機槍也在我們頭上咯咯響,飛機離地只有兩三百尺,引擎聲震耳欲聾。我以為飛機走了,結果它們又飛回來,再用機槍掃射香客。

我衝出去,聽到女人和孩子的尖喊聲,五十碼外一個露天空地簡直像一個大屠場,那兒有二十個男女和小孩被殺,還有人受傷。

你在漢口也許見過轟炸,但這是我第一次的經驗,我第一次看到日軍的野蠻行為,屠殺一堆香客有何作用,目的、動機呢?敵人能有何收復?不錯,是有一二個人穿軍服,但不可能把鮮艷的衣服看錯吧!敵人該認識他們所飛的地面,不可能沒聽過南嶽,他們一定是奉命的,飛行員一定看到了奔逃的民眾,他們沒法躲開空中敵人的視線。

和尚出來把死者和傷者抬入廟內,一個奇怪的佛誕辰就草率地結束了。

這場戰爭的性質漸明朗了。我們的同胞無一處可免除致命的攻擊。自從日軍侵入滿洲,我們已知他們的殘暴,如今更以驚人的方法延持下去。我觀察日軍掃射香客後大家的表情。他們竟覺得理所當然!他們甚至不怪菩薩不保佑他們。外表雖看不出來,然而他們確靜靜地接受無法避免的事故,壓抑怒火卻似乎深入靈魂里,因為不顯出激動,也沒有說出來,反而更害怕。反正死已死了;生還覺得幸運,這些農民具有一種高貴的特性,舊亞洲面對了新亞洲。我以為他們會害怕,彷彿《西遊記》中的妖怪由空中跳出來,但這些農民無動於衷。真奇怪,這麼駭人的災難,由空中來的現代機械大謀殺,竟被視為理所當然。這些無知、順從的農民看到了一個事實:死亡會由空中來臨。他們已經看到了,他們也親眼看到日本人帶來了死亡。每一個識字的農民都知道,頭上的飛機是日本人出來毀滅他們的妻子兒女的,這是日本轟炸機對他們說的。現在不管哪一省,沒有一個人沒見過日本轟炸機,沉默、壓抑的四億五千萬人的怒火一定會成為歷史上空前的巨大力量。這一定和我軍的英勇表現以及全國的士氣和團結有關。因此我國政府的宣傳隊乃是敵人的空軍,它傳到千百萬不會讀、寫和報紙無法教化的人民眼中;轟炸機的聲音像天上掉下來的廣播,喚起民族仇恨,但未到尾聲,未來幾年我們同胞還將忍受這種空中大謀殺。由這些人臉上,我才獲悉中國的某些特質,我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