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伍

老彭和丹妮走出飯店才幾秒鐘,就聽到敵機來空襲的警報。正月里漢口挨炸了三四回,武昌也被炸過一次。至今為止敵機仍以機場和鐵工廠為目標。由於沒有防空洞,大家都照常留在家中,誰也沒有去處可避難。少數人躲到鄉間,但是炸彈既會落在街上,當然也會落在那兒。

「我們該繼續走,還是回頭?」丹妮問。

「照你的意思。」

「我們得發出這份電報。」

「那就快一點。我們可不想困在河中央。」

他們走了十分鐘才到渡口,只費了十分鐘過江。一大堆人在街上匆忙擠來擠去,找地方安身。很多人站在甬道和涼台上看天空。父母們趕忙叫街上玩耍的孩童回家去。每一個人面色都很緊張。漢口人與大多數難民對空中來的謀殺都不陌生。

這一種空中公敵似乎突然將這座城市變成了前線,使大家對於下游數百里外的戰爭感覺很接近。

老彭和丹妮坐著黃包車,趕抵堤防后街的電報局,這時候天空儘是嗡嗡聲,像遠處一大堆卡車正待發動似的。他們走進去,嗡嗡聲加大了,連續不斷,如飢餓的野獸面對眼前的獵物,愈飛愈近,聲勢逐漸增強。有人說一共有四五十架大飛機,分成兩批。飛機離城市尚有幾里的當兒,在等待炸彈爆炸聲。除了飛機聲,還有高射炮的射擊聲,幾乎把機聲淹沒了。隨後炸彈一個接一個爆炸,地在腳下搖搖晃晃的。「很近!」有人大叫說。另一群飛機又來了。遠處有更多炸彈的回聲。然後聲音漸遠漸弱。丹妮覺得心中減去了一塊重擔。

大家都衝出來仰看天空,痛罵日本人,彷彿罵一個在逃的小偷似的。

電報局裡的職員慢慢地從地下室走回來。丹妮等著發電報,聽到救火車噹噹響,連忙衝出去看個究竟。有人說跑馬場挨了炸彈,一部分房屋被炸毀了。

電報是用老彭的名義發出的,說信已收到,丹妮平安,兩個人問他好。不久警報解除了,大家都來到街上。

「你要看蔣夫人嗎?她也許會在爆炸現場出現。」老彭說。

丹妮立刻同意了。他們把信寄走,又到附近一家店鋪去修表,然後叫車到跑馬場。那個方向火焰衝天,救護車在街上穿梭。他們站在一大群人聚集處,有二三十間貧民房子著火了。穿著制服的小隊正與吞噬房屋的火焰搏鬥。日本人投了不少炸彈,但是大部分落在跑馬場和田地間。救難隊、護士和另外穿著帥氣制服的女孩子正在幫忙維持秩序,照顧傷患。大家自倒塌的房屋內拖出受難者,有些人遭燒傷,有些人已經死了。

附近有幾個貧婦在號啕大哭,坐在地上,死者就躺在她們身邊,毫無知覺,一動也不動,不再痛苦亦不再悲傷了。丹妮不禁陪老彭走向傷患的災民上卡車的地方,到處亂鬨哄的。有些婦女要人抬著走,有些人堅持要帶她們搶救下來的東西。家園未成廢墟者四處挖尋他們的傢具,從廢墟中拖出皮箱和抽屜來。

「那就是蔣夫人。」老彭低聲說。

由人潮的隙縫中,丹妮看到了蔣介石夫人。她穿一件藍色短毛衣和一件黑旗袍。毛衣袖子卷得很高,正忙著同穿制服的女孩子說話,用手勢指揮她們工作。她看看受災現場,眉毛不禁往下垂。好奇的群眾特地來看火災,也來看第一夫人。

丹妮站著看女孩子們工作。單是看看蔣夫人,看看大家彼此互助,彷彿災民的悲劇就是自己的一般似的,她就覺得好感動。在全國大難中,個人的界限完全消失了。災難中自有美感,就連大屠殺的現場也有一些啟發丹妮靈性的東西。她想找一位女孩子來談,但是她們都很忙,她想說的又只是一些傻話,於是她靜靜地在旁看她們招呼孤兒和災民,把她們送上卡車。

「想想蔣主席夫人居然親自照顧我們這些平民,」一個農夫帶著懷疑的笑容說,「嗬!有這樣的政府,誰不願打下去?」

「現代婦女還不錯。」另一個路人笑笑說。

丹妮為中國現代婦女而驕傲,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這些穿制服忙於救助傷者,被群眾仰慕的女孩正代表她前所不知的現代中國婦女的另一面。

「如果我們今天沒有來,我就錯過這一幕了。」大家看著蔣夫人的汽車離去,丹妮說。

他們回到武昌,聽說那兒也挨了炸彈,有一條街被炸毀,災情比漢口還慘,他們一小時以前吃午飯的餐館全炸毀了,許多吃午飯的客人都被炸死。丹妮打了一個冷顫,知道他們躲得好險。如果他們來晚些,或者坐在飯店裡多談半小時的佛教,他們說不定也如眼前諸人的命運。

眼前是最醜陋的死亡面目。兩顆炸彈擊中這條街,一顆落在戲院後方,彈片摧毀了對面四五家店鋪的前半部。火勢已經遇阻,倖存者可以回去默默檢視家園的殘骸,盡量搶救東西。救難隊還很忙,在瓦礫中走來走去,挖掘埋在廢墟里的災民。兩三個護土正在幫忙,由男童軍搬送傷患。

丹妮看到前面有一大堆死寂的人體。女人的身子奇形怪狀,暴露在大家眼前,死者了無知覺,傷者毫不在乎。地上偶爾也會出現缺身的頭或腿。附近一棵樹上掛著模糊恐怖的碎肉,在陽光下還滴著烏血。死屍堆在戲院里,戲院後的牆已經被炸掉了。屍體愈堆愈多,她發現那些屍體就像屠場的死豬一般晃蕩。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哭,旁邊有一條缺身的嬰兒手臂,手指圓胖,顯得很美。另外一間房子里有一個女人屁股被炸掉了半邊。榴散彈扯裂了她的褲子,白白的大腿露了出來。她靜卧在悲劇的尊嚴里,根本毫無羞恥可言,只有破衣服使她露出窮相。如今她和任何母生胎養的人物平等了。一股激動的感覺浸入丹妮的意識中。這個女人是誰,竟遭未謀面的人如此作為?

老彭觸摸那女子,她叫出聲來。她還活著!

她的聲音如此普通,如此似一般人,深深震撼了丹妮。

老彭急忙去找護士。一個女孩子來了,滿手滿身都是血跡。

「我們必須等一下,」她說,「男童軍馬上會帶擔架回來。那些該死的日本鬼子!」

這位護士頭髮修得短短的,後面齊平,手上戴了一個戒指。她面容開朗,有些瘦削,牙齒稍稍露出兩唇間。瘦長的臉上沾著汗珠。她皺著眉頭,似乎對這種大屠殺很熟悉,但每次看到時仍感沮喪。

「你是不是這個女人的親戚?」她問老彭。

「不是。不過有必要我們願意幫忙。」

「你是護士嗎?」她沒有制服,丹妮問她。

她點點頭。

「我們在洪山有一個小地方,」丹妮說,「我們那邊收容了幾個難民。我們不是醫生,不能帶傷者去。不過若有無家的災民,我們可以供應食物和住所。」

她們互道姓名。那個女孩子名叫秋蝴,她在中國紅十字會工作,是隨組織自南京來的。她說話又低又快,有四川口音,不過不難聽。尤其她露出的笑容,舒展眉毛的時候更可愛。她身材苗條纖秀,顴骨和嘴巴卻顯出力量和耐力來。丹妮很好奇,想認識幾個同一代受過教育的女子,所以表現得特別誠懇。秋蝴對丹妮也很有興趣,她忍不住被她又深又黑、長睫毛的利眼,以及她不說話時歪歪唇的動作所吸引。

那個女人被帶走以後,丹妮問她,「你現在有時間嗎?能不能上去看看我們的地方?」

秋蝴欣然笑笑,在這種戰爭時期大家都不太講究傳統的禮節。「不該我當班,我是爆炸後自願出來幫忙的。」她說。

他們帶秋蝴回家,女人和孩子都跑出來迎接他們,問他們大轟炸的時候人在什麼地方。月娥的母親王大娘說:

「飛機來得很近。很多人衝到斜坡上去看武昌的大火。我的月娥嚇死了,她躺在床上。」

丹妮發現蘋蘋不在,每次她由城裡回來,蘋蘋總是第一個出來迎接她。「蘋蘋怎麼啦?」她問道。

「她隨大家跑到樹林里去了。不過你還是先去看看玉梅,她一直哭,要找你。」

老彭,丹妮和秋蝴連忙進去看玉梅。她痛得翻來覆去,大聲叫嚷。她抓緊丹妮的雙手,臉上一直出汗。「時候到了。」她說。

丹妮看看秋蝴,她立刻明白了。

「你能幫忙嗎?」

「可以。我在北平學過接生課。」

「那真幸運。」丹妮說。

但是玉梅眼中充滿恐懼。

「如果是鬼子的小孩,把他殺掉。」她一面呻吟一面說。

「別說傻話。」丹妮說。「我說過這是你丈夫的孩子。」

老彭走出房間,知道是轟炸的刺激使她產期提前了。丹妮叫秋蝴坐下,同時把玉梅的遭遇說給她聽。秋蝴搖搖頭:「這種例子很多。」她說。她低聲告訴丹妮,有一個尼姑曾經到她的醫院,叫醫生給她墮胎呢。

「你們照辦啦?」

「是的。她說我們若不肯,她就去自殺。我們女人受害最深。我們難道不明白體內有一個鬼子的胎兒是什麼味道?」

秋蝴希望玉梅像一般農婦能順利生產,她要人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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