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丹妮和玉梅每天過河到廟裡去給老彭幫忙,晚上再返回她們的旅館。丹妮喜歡白天的工作、晚上的廣播、報上的戰爭消息。戰時的新都一切事物似乎都教她興奮與忙碌,像任何一個自願或被迫離家的女人一樣,她必須有工作做,有某一種目標。

但是還有一些事情使她牽掛著舊日生活。老彭叫她到錢莊去拿信,他堅持博雅一定會來信,如果不寫給她,至少也會寫給他。所以她只好每天都到充福錢莊去。

「沒有信嗎?」第十天她問櫃檯說。

「沒有。」職員回答說。

「你肯定嗎?」

職員望著她蒼白的面龐與深黑的眼睛,再度認為她是無可理喻。「我何必騙你呢?假如你的朋友不寫信,我也有錯嗎?」他說。

丹妮很失望地走開了。

「你還愛他?」玉梅說。

「我愛他也恨他。」丹妮說。「但是我很想知道他如何為自己辯白。」

不過丹妮從事救難工作很快活。這是一種能使自己派上用場,卻不按時間或固定上班的工作。包括打打雜,替難民寫信,接受訊求,找醫生,到木器行訂幾張凳子,安撫新來的人,幫難民登報尋親,城內找人,或是有難民得到親友消息,要去更遠的內陸時代為安排。有時候有大堆工作要忙,有時則無事可做。不忙的日子裡,他們三人就到火車站去看抵站的旅客和難民。

老彭照管的那一家子難民中,十二歲的兒子因風吹日晒而病倒了,發著高燒。老彭經過一番爭論後,才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丹妮出外買回一個小泥爐來燒水燉藥。這些都是新經驗,比她與博雅的約會更陌生。有時候她獨自坐在病童身旁,靜思默想,有如置身夢幻中。那個小孩名叫金福,她替他洗臉洗手的時候,他常用驚喜的眼神望著她。這種經驗對丹妮和鄉下小孩同樣陌生,她對他產生了一份愛,他也把自己家鄉和旅途的一切告訴她——並說他們是宣城的墨水製造商。當她看到他燒退了,覺得是她的第一次勝利。等他能下床的時候,她已不習慣說「有什麼關係」了。

但是他們每天不得不推退幾個新來的人,這愈加使得老彭清晰地感到,他們是就便服務大眾,並沒他們原想的去儘力做好事。老彭認識很多路邊的難民,他們都在附近角落找著了住處。他們境遇很慘,老彭若不能帶他們進廟,就根據他們的需要到街上去幫他們。有時候他把病人送到醫院,堅持要醫院收容。他常與丹妮商談說,他要給難民們找間房子,由他們照自己的意思來管理。

有一天一家三口被推出廟外,事情達到了最高潮。那位父親攜著十歲的女兒和六歲的兒子。小女孩病重,簡直無法行走。他們來的時候,丹妮也在。她聽說小女孩夜晚咳嗽和冒汗。她面容消瘦,大眼睛卻靈巧地望著丹妮。丹妮實在不忍心趕她走,就叫他們等一下,她去找老彭談,他們費了一上午工夫才找到願意收容這家人的人家,由老彭付房租和飯錢。

丹妮一有空就去看這位小女孩,她名叫蘋蘋。她患了肺病,不過整天快快活活的,總說她沒什麼。她父親整天坐在房裡呻吟,有時候一整天見不著,留下小女孩和她弟弟看家。蘋蘋告訴她,他們是靖江人,十一月底南京撤退時逃出,他父親便籌著六百塊錢,一家四口人,卻只夠買三張船票。他只好撇下十五歲的大哥,給他三十塊錢,要他自己想法子到漢口。這等於讓他去聽天由命,生離如同死別般。那個少年曾到碼頭去送他們,當他揮手告別時,他父親差一點跳下船去,輪船一開,他就崩潰了。南京陷落後,新的難民先後抵此,紛紛傳述他們看到的恐怖暴行,以及四萬二千名少年老百姓遭處決的經過,她父親捶胸頓足,罵自個害死了兒子,又望著兒子能逃到漢口來。

他們抵達後,事實上過著像乞丐般的日子。由於風吹日晒雨淋,又吃不飽,蘋蘋生病了,如今她咳嗽很嚴重,還開始吐血。他父親變得很暴躁,有時候對她說粗話,問她難道不能替哥哥死,好「償她哥哥一命」,隨後又悔恨不已,哭著要求她原諒。蘋蘋在父親面前只能強顏歡笑,忍住不咳,說她沒什麼。

有一天老彭邀丹妮散步去,希望能找著一間廉價房子,好收容難民。陽光燦爛,以漢口的冬天而言,那天算是挺暖和的,是出門的好日子。午飯後他們向中和門郊區出發。他們經過斜湖,只看到擁擠的小房子,於是老彭帶她往洪山方向行去。

他們向西沿大路走到鄉下,一路上只見池塘和光禿的棉田,間爾有農舍和菜園散布其間。

洪山立在小湖中,午後的陽光直照山頭。老彭指著遠處小山坡上的一排樹木和幾間屋子。

「那個地方很理想。」他說。

「為什麼選這麼偏僻之處呢?」丹妮問道。

「因為較安靜,房租也便宜些,況且城裡適合的房子都客滿了。」

他們上坡兩三里,低頭一望,武昌就在他們眼下,蛇山上有幾排房子,屋頂密集,不是鐵紅就是黑色。沙湖和小湖橫在腳下,長江對岸的漢口凹凹凸凸之輪廓顯見。冬天的景觀又灰又冷,卻自顯出一種憂鬱凄清的美感。湖水很低,露出一片片濕地,水草在風中搖擺蕩漾。

他們繼續上了山路,看到一個長的石牆,似乎是有錢人的住所,牆上的題字飽經風霜,簡直看不出了。一扇舊石門開著,他們走了進去。地坪很大,他們看到的是一間像沒人住的屋子。通向屋門的幽徑石塊間已長滿了青草,屋門關閉,但一半倒下,老彭輕易地將它推開了。

光線自格子窗射入,可以瞧見裡面空無一物,只剩幾張黑漆的椅子。牆上掛著破字畫,歪歪斜斜,鋪滿了灰沙,屋角和窗戶布滿了蜘蛛網。室內有長久廢墟所特有的干腐味。他們穿過外廂,進入右邊另一間房間,房內有張很好的亮漆床,還有桌子和書架。一個細緻的舊褥子還鋪在床上,最常睡之處顏色較深。一邊角落堆滿各式各樣的家用品,其中一個金紋的大漆木浴盆,想必有著輝煌的過去。旁邊的破磚都教沙子蓋住,顯然是螞蟻的傑作了。這是西廂,光線較亮,他們看出灰磚地板是乾的。

老彭將手沾濕,在面對內室的窗紙上挖個小孔。

「裡面還有天井和許多房子!」他驚嘆道。

他們又進入中廳,推開了通往內院的小門。院子里鋪滿細緻的石板,一個圓周兩三尺的古釉魚缸立在一角落中,上面生了一層青苔,烏黑的水上布滿了塵土。

丹妮在前引道,輕推開東廂門,門鍵嘰嘰作響。突然她大叫一聲跳回來,抓緊老彭。「怎麼?」他問道。

「裡面有兩具棺材!」

老彭跨進門。兩個黑漆色的棺材就擱在牆邊的長凳上。

丹妮還在顫抖:「我們出去吧。」

他們離開那間屋子,關上門,走到大路上,最後在一戶人家前見到一位農夫。

「老伯,」老彭問他,「那間舊宅出不出租?好像是沒人住。」

老農夫微微一笑,「你怕不怕鬼?」

「不怕,怎麼?」

「那間屋子裡鬧鬼,已經十年沒住人了。屋主搬到哪兒了,沒人知道。」

「那麼現在沒主人啦?」

「沒有。若不是鬧鬼,早有人去住了。那家人運氣太差。主人是江西籍的黃陂縣長。他死後,姨太太跑了,家人一個個死掉,到最後只剩下兒子和女婿留下來。後來小兒子跑走,年輕的女婿都上吊自殺。」

「屋內的兩具棺材是怎麼回事?」

「長子敗光了家產,他母親死後,他無力將雙親遺體運返江西去安葬。」

老彭謝過農夫,又返回那棟舊宅。他進去再瞧一遍,丹妮在外頭等。最後他出來說,後面的大宅院中有十二個房間,屋外還種有一些雲杉和松樹。

「你該不是想住鬼屋吧?」她問道。「棺材嚇壞了我。」

「沒什麼可怕的。」他說。「世間並沒鬼,就算有,也從不騷擾良心清凈之人。我們不久就能使這兒洋溢孩子、男人和女人的聲音,變成快樂人居住的樂所。這兒頗理想,因為我們不用付房錢。」

於是在幾天內,那棟舊宅就變了樣。丹妮買了一些紅紙,剪成一塊塊,寫上「福」和「春」字,在門上和各房間的壁上貼成方形。她在一張紙上寫上「我佛慈悲」四個字,貼在石楣上,要做的事很多,如買米,買燈,買椅子和炊具等。受丹妮照料而痊癒的男孩金福很能幹,她叫他做什麼,他都極樂意協助。

「你把鬼給趕走了,」老農夫對老彭說,「他們怎麼敢留在這兒呢?惡鬼是怕善人的。」

吃飯的時候,老彭對丹妮和玉梅說:「沒想到救人如此省錢。我們總共才花三百塊錢,米糧用不了多少錢。」

「但是蘋蘋需要吃肉和蛋。」丹妮說。「她絲毫沒有起色,我真為她擔心。」

出陽光的下午,丹妮常去小丘上坐著,俯視河上的落日,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則和老彭或孩子一道。春雨、秋雨在斜坡上刻出一道溝渠,流入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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