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玖

在天津一家旅館的房間內,玉梅坐在自鋪的地鋪上。梅玲仍因旅途疲憊,在床上睡得香甜。

當他們兩天前抵達這裡,便在英租界大街的一家中國旅館內訂下兩間相連的房間。梅玲和玉梅住在一間,老彭住另一間。英法租界區擠滿了難民,因為這兩個地區在四周殺戮和血海中形成了一個安全的小島,店鋪、飯店和旅社生意興隆。

儘管玉梅的村子在天津之南僅三十里,她以前卻從未曾到過現代都市。她丈夫曾允諾有一天要帶她來,讓她看看自來水和現代的奇蹟——「自來」沖水馬桶。不論她丈夫如何地解釋,她仍是不能想像什麼是沖水馬桶。「萬一水不來呢?」她曾經自己暗想,卻不敢問她丈夫。旅行的諾言尚未實現,戰爭就降臨她的村莊,她丈夫已被殺了。

此刻,在他們抵達的次日,老彭帶她到一家鋪子,買了一件新棉袍給她。她不同意地說:「彭大叔,這樣不好,會把我寵壞了,在鄉下我們三年才做一件新衣裳,而且居然還是別人做好的!」

老彭隨後又買了一條新棉被,格子樣的藍絲綢被面,他沒有說是給她的。當他們回到旅社,老彭告訴她將它鋪在床上,把她的舊臟被丟掉時,她真是驚住了。

「彭大叔!我發誓這世界上沒有其他像你這樣的人了。不過我怎麼能丟掉我的棉被呢?它還很好嘛。」

雙方妥協將她的臟被卷在角落裡。頭一晚她睡彈簧床,翻來覆去,覺得脊椎骨都像要斷了。不管她睡哪一邊都很難受,柔軟的外國枕頭更糟糕。半夜裡她靜靜地爬起來,把褥子鋪在地板上才睡了一個好覺。今天早晨她無法抗拒在上面坐一會兒的念頭,享受豪華的溫暖,並撫弄漂亮的絲被。她看看椅子上的新衣服,這真像過年,她想。

她檢視過洗臉槽,證實了一管流出冷水,一管流出熱水的奇蹟。但是最奇蹟的是電梯,她曾經多次找借口到街上,藉以享受乘電梯的滋味。有一件事她很失望。她上過沖水馬桶,但奇蹟並沒有實現,她坐上去,水沒有自動流出來。「我今天早晨必須再試一遍,一定是真的。」她想。

梅玲仍在睡。她起床溜出房間。回來時很滿意,自動沖水馬桶生效了。

這些更增進了她對梅玲的崇拜和忠心,現在她把梅玲看做主人,所有一切美麗和興奮的事物都吸引她。當她進門時,梅玲還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緊閉。玉梅站在床邊看她,梅玲睜開眼。

「彭大叔起來沒有?」她問道。

「我去看看。」

「別麻煩了。」

梅玲拿起電話找彭先生,電話聲中懶洋洋的。「彭大叔?你睡得好吧?吃過早飯沒有?好的,馬上。」玉梅站著看,面對這個新的奇蹟說不出話來。

待梅玲起身扣好棉袍,開始漱洗後,玉梅膽怯地說:「彭大叔真的不是你親戚?」梅玲說不是,她繼續問:「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

「世上也有好心人,」梅玲說,「你若看到他們,決不會離開他們。」

「我以為……」玉梅停住。

「什麼?」

「我不了解。我不敢問,由你照顧他的方式,我想你是他的親戚,或是他的偏房。」玉梅用禮貌的方式來說「姨太太」,梅玲笑了。

「別傻了,他是個中年人。」她回答說,「什麼讓你這麼想呢?」

「你幫他點煙。昨天又為他買了一雙新鞋,當我看到你綁新鞋帶,我以為……」

「噢,你真有趣。玉梅,我喜歡你。」

梅玲放下梳子,點了根煙,穿上漂亮的拖鞋進入隔壁房間。老彭正在看報,站起身來請梅玲坐,但是她走到窗邊,看望外面熟悉的街景。

「北平那兒有沒有任何消息?」她問道。

「沒有。」

他告訴她上海的戰事,以及日本猛攻的消息。如果大場失守,中國軍隊將撤退。他說他們必須儘早起程,因為如果南京之行中斷,他不知道要如何到得了內地。

他一邊說話,梅玲一邊在屋內走來走去。桌上有一壺茶。她自己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拿去給他。她注意到他沒有刮臉,昨天她曾替他買了一把安全刮鬍刀。

「你怎麼不刮臉?」

「我何必修呢?」

「噢!」梅玲說。然後她看到他的床邊沒有整理,就上前為他整理。

「不敢當,」老彭說,「服務生會來弄的。」

「服務生太慢了,這是女人的工作。現在房間看來整齊多啦。」

她將床鋪弄得很整齊,這是他沒有料到的女性手筆。她讓他想起擁有一個自己的家的慾望。

「噢,」她說,「這是我昨晚買的一些杏仁粉。早上喝最潤喉。」

她叫來開水、飯碗和湯匙,然後打開那罐杏仁粉。

「你何不交給小弟叫他泡?」老彭說。

「他們不會泡。一定要泡得恰到好處,既不能太濃也不能太稀,我泡好你可以嘗嘗看。今天冷得很,出門前喝一杯熱飲也不錯。」

於是梅玲洗好杯子,放上湯匙,等熱開水送來,泡了三碗放在桌上。

「要不要我端給你?」她說。

「別麻煩了。」老彭說,走到桌邊坐下。也叫玉梅進屋坐下,但是她端起碗,站著吃。梅玲很高興,老彭也感受到女性服務的舒適。梅玲說:「如果我們和博雅能一塊兒到某一個地方,只有我們三個人——還有玉梅,那不是太棒了嗎?」

「你會作博雅的好妻子的,我確信等你們結婚,我會很高興和你們在一起,我知道。」老彭溫和地對她說。

「博雅是誰?」玉梅問道。

梅玲很害羞。「就是她要嫁的人。」老彭替她回答說。

「什麼時候結婚?」玉梅問。而他們倆都為她的單純而笑了。

老彭說要去看看船期,並問梅玲是否願意一塊去,她說不。

「你要不要出去看一些朋友?你在這兒一定有些朋友。」

「是啊,我這兒有些朋友——不過我寧願不去。倘若登記船票,用你的名字,就像我們住這家旅館一樣。別告訴大家我的姓名,這很重要。」

「我會記得。」他說。

當他們住旅館的時候,她曾叫老彭寫下「彭先生和家人」。她拒絕去餐廳吃飯,只有頭一天天黑後外出作短途散步。他認為她的行為很奇怪,但是卻沒有說什麼。他到輪船公司,發現有條船兩天後開航,就以「彭先生和家人」的名義訂座。

那天傍晚梅玲又出去了,說她想要一個人走走。約一個鐘頭後她回來了,沒有帶皮包。老彭看她臉色因興奮而泛白,就問她去哪了。

「只是隨便逛逛。」她說。

「告訴我,你為何不肯用你的名字?你是不是怕誰?你不是怕日本人吧,是嗎?這兒是英租界呀。」

她看看房間的方向,玉梅正準備按鄉下習俗,早些上床,於是低聲說:「等到她睡了,我再告訴你。船要開之前,我不再外出。」

她叫玉梅上床,說她有話和彭先生講,然後關了燈,到他房間。

他們東聊西扯了幾句,幾分鐘後她聽到玉梅的鼾聲。她開門看外邊,然後將門上鎖,關上天花板燈,只留下桌上的一盞燈。要老彭和她一起坐在沙發上。

「我告訴你我不想來天津,」她開口說,「戰爭爆發後,我是從這兒逃走的,這就是何以我住在博雅家,因為我認識他舅母羅娜。我們是老朋友,我叫她替我保密。我在這兒很有名,決不能被人認出。」

「我想一定有些麻煩,你進來時很害怕。」

「的確有麻煩。我很怕日本人——和漢奸,他們認識我。」

「像你這樣年輕的小姐會捲入政治?」

「不。怎麼說我一定和政治有關呢?我告訴你,日本人到過博雅家之後,我就不能回去了,所以我必須和你一起走。我不能告訴博雅,怕他誤會。」

「你還沒有說是什麼麻煩。」

「我就告訴你。我和一個男人同居——以前我告訴過你。我們一塊相處了一年,我住在一間舒適的公寓里,他是此地一家工廠的老闆,對我很好。他父親滿清時代做過道台,在城裡有一些房子。他太太可能知道我,不過他不在乎,先帶我去戲院和飯館,再把我介紹給他的幾個朋友認識。有時候吃完飯,他也會帶朋友到我的公寓來。」

「盧溝橋戰爭爆發,他很擔心。他說日本人將佔領天津,他的工廠和財產全在中國城區內,他的事業會被毀。日本軍隊和軍需品由滿洲分海路和鐵路運進來。他對我說看起來是一場真正的大戰。他寢食難安,每次到我那兒都倦得要死。一星期之後,他來時顯得十分愉快,說一切都會好轉。你怎麼知道呢?我問他,但是他沒有告訴我。」

「於是他開始帶陌生人來我的住處,晚上就坐著聊天。我不喜歡這些朋友,也不知道他們的來頭。你知道有些人的面色猶如埋在土裡十年再挖出似的。有時我正好上床睡覺,但是不免聽到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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