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柒

天剛破曉,她就被軍人的喧鬧聲吵醒,軍人早已起床,準備出發。老彭已經醒來,正把彈藥籃子交給他們。老人在廚房裡,為大家煮麥粥。

「士兵們要到山裡去,」老彭說,「跟他們走最好。他們想替我們扛行李。他們認得路,可以節省我們不少時間。」

梅玲正在穿鞋,手上的翠玉鐲子碰著土炕吭吭響。

「你何不把鐲子脫下來?這樣會引人注意的。」

「我沒辦法,要套一輩子。」梅玲說。

在暗光中她摸到外衣,匆匆穿上。她進院子,先在門邊扣好灰棉袍。有幾個游擊隊員坐在地上系草鞋,一個士兵正在打綁腿,首領則站起來把臃腫的中國袍子塞到軍褲內。

「你們昨晚睡在哪裡?」梅玲問道。

「就在院子里呀,姑娘。不然還有什麼地方。」有人回答說。

「你們不累呀——昨天走了一整天,又起得這麼早?」

游擊隊員們發出一陣大笑。「這不算什麼。」首領說。他還在用力把厚衣裳塞到軍褲內。他指指穿軍服的夥伴說:「這傢伙走了六千里,由江西到西藏邊界,又隨八路軍到過西北。」

「你的腿是鋼做的?」

那個軍人被漂亮的少女一捧,露出天真的微笑。「一個人若要做革命志士,就要先鍛煉身體。」他說,「有時候我們得用擔架抬病人或傷兵走山路。腳一滑摔倒,就會落到無底的深坑裡,連你扛的病人一塊兒摔下去。」

「革命志士可不自吹自擂喲。」首領和氣地說。那個軍人滿面羞紅,像小孩似的。

吃完簡便早餐,大家就上路了。早晨的空氣清新宜人,東邊的天色愈來愈亮,眼前山腰的顏色也改變了。梅玲發現步調快了些,但是她個子小,軟底鞋和綁在足跟的腿鞘使她在石路上走得很舒服。

他們在一座村莊歇息,村民似乎和游擊隊很熟,供上茶水和麥餅。謝過了他們的招待,大家又動身前進,穿過一條鐵路,來到山腳下。有四分之一里的路程很像干河床,不容易通過,但是穿便鞋的游擊隊扛著行李一個石頭一個石頭跳過去。然後大家沿一條小徑走,穿過不少矮丘,最後來到一間隱在山脊中的廟宇內。

他們是在大約十點鐘到達的。廟宇內大廳里全都是人,廳內正上著政治訓練課程。一個留短髮、穿灰制服的胖女孩站在鍍金菩薩的前端,正在訓話呢。群眾都穿著藍色農夫服裝,和一般的不太一樣。很多人蹲在地上,也有人倚牆、倚柱而立。這位少女似乎很會對農民群眾講話。她的聲音又大又粗,但是一說到「切斷通訊」,她的發音太有力了,以至於大家真的在想像切斷的鐵路、電訊和電話。她說話帶有陽剛之力,把聽眾完全吸引了。

在庭院走廊上有很多男女學生,也有手牽手在樹下散步的。他們面色愉快,舉止如此喧嘩,幾乎引起優雅社會的反感。他們的穿著混合了新奇和樸實的特色,半軍半民,半西半中,以至於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雜亂無章,尤其男女不分。男青年穿襯衫,短褲和皮鞋。有些女孩子頭戴小帽,身穿大口袋的棉袍,打綁腿,穿草鞋。有人穿著咔嘰襯衫和漆黑布裙的學生服,加上束帶襪和布鞋。少數還穿著長袍。梅玲看到一對年輕人坐在石頭上,正辯論得起勁呢。另外一個男孩子正在吹口琴。一位少女的短髮由帽緣滑出來,口袋裡露出一支自來水筆。有一位女生掛著手錶,卻穿草鞋,戴寬邊的農夫帽。說來令人不解,也難以相信,這一代竟完全離開家,脫出社會傳統,逃開個人的命運,被私人環境所驅使,或者被一個高貴的理想所推動,要在這個宇宙中建立嶄新的生活,大家聚在這裡追求靈魂的自由。一切都坦率、單純、現實而合理。短髮不只是一種髮型,也是一種方便。他們正要開始全新的生活,彷彿人類文明從來就不存在似的,只有手電筒和鋼筆例外。他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愛想什麼就想什麼,想到了就直接說出來。如果他們找的是精神自由,他們已經找到了。

梅玲和老彭被帶到廟堂的一個房間,那是地方總部的辦公室。行軍床邊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木凳,一個高個、面色黝黑,年約三十歲的男子站起來迎接他們。梅玲覺得,以他的權位來論他算相當年輕了。

「彭同志,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你有什麼計畫?」

老彭把計畫說出來,軍官告訴他們,兩條線路上都有激戰發生,但是答應研究看看。

他以大忙人的姿態坐下來,顯然對自己的計畫要比眼前客人的問題更加關切。「敵人正沿兩條鐵路往下攻,」他解釋道,「他們會佔領幹道,我們必須像毛細血管,把他們的血液吸出來。敵人到哪裡,我們也到哪裡,事實上,敵人進城後,我們更容易組織鄉間的人民——等大家見過他們的獸行以後。那是我的經驗。」

他說話充滿安詳的信心,卻沒有一般軍官的派頭。他穿著棉製服,沒有掛級別徽章,看起來就像農夫似的。現在他似乎輕鬆下來,看看梅玲說:「你為什麼要去上海呢?這邊有趣多了。」

「但是我必須到上海去見一個親人。我們怎麼走法?」

「用腳走哇。」他笑笑說,「你如果運氣好,我們也許能替你抓一匹敵人的戰馬。說不定你要在這兒等幾天,我們經常有人到南方去。同時,你可以和其他女孩同住一個房間,我帶你去見李小姐,喏——他們正在唱歌呢。」

年輕的毛軍官陪他們出了院子,向大廳走去。群眾正在唱一首軍歌。

「他們唱的是什麼?」

「《游擊隊之歌》,」毛先生答道,「這是我們最先教授的一些項目之一。」他指著領頭的人說:「那就是李小姐。」

當他們在半小時前進屋時,帶頭的少女曾經轉頭看看梅玲,但是現在她正領頭全力指揮唱歌。大家似乎唱得很起勁。不過現在有很多人轉頭注視身旁的這位美女,歌聲幾乎中斷了,只有前排幾個人繼續唱。

李小姐用一根看來像和尚用的鼓棰敲敲桌子。

「怎麼啦?」她大聲說。

現在大家完全停住了。男士們看看梅玲,又看看他們的老師。後者一再地拍桌子。

「現在開始再來一次,把字念准。沒有吃沒有穿——」

「自有那敵人送上前。」大家吼道。

「沒有槍沒有炮——」

「敵人給我們造。」

「現在再從頭開始。」

這次他們唱得比以往更起勁。唱完,李小姐用她那沙啞的男音說;「在我解散你們之前要問幾個今天和昨天學過的問題。」

「我們為什麼打仗?」

「保衛我們的國家!」大家吼道。

「我們國家有多少年的歷史?」

「四千年。」

「我們和誰打仗?」

有人叫「日本」和「東洋鬼子」。

李小姐似乎不太滿意。一個蹲在前面的人喊出:「日本帝國主義!」老師才點頭認可。

「是的,日本帝國主義。」她重複地說。但是下面有人嘟噥說話,表示他們不太懂。

「敵人進攻我們要如何?」

「撤退。」

「敵人撤退我們要如何?」

「進攻。」

「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進攻?」

「攻其不備,出奇制勝!」

「我們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

「團結人民群眾。」

「中國要怎樣求勝?」

「切斷交通。」

「還有一個問題,我是你們的老師嗎?」

「不,你是我們的同志。」

全體解散,大家看來都像快樂的孩童。李小姐轉向客人,司令介紹老彭和梅玲,告訴李小姐帶梅玲到房間去。

他們很早用晚餐。梅玲身邊坐著一位十分文靜的少女,顯然是鄉下來的,話中有北方口音。梅玲問她家住在哪裡,她只說是天津附近的人。這個少女要和梅玲共卧一床。她圓臉,有點黑,黑眼中有著渴望、飢餓的光芒。身穿一件舊的農夫衫,露出結實發紅的手臂,決不可能是學生。其他女孩子沒有人和她說話,梅玲在新團體中也有點不自在,寧可和她談話。

晚飯後她問兩人能否一起散步。一條走道由寺廟通向空地附近的一條幽徑和一片小樹林。沿著曲徑向前,她們來到一塊岩石邊,坐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梅玲問她。

「玉梅。」

「我叫梅玲。你要參加游擊隊?」

「我想是吧。」她的語氣並不肯定。

「你怎麼會來這裡呢?」

「這是偶然,我沒別的地方可去,日本人。」她非同尋常地強調最後一句話。「你又為什麼來這兒呢?」

「也是因為日本人。」梅玲說。「告訴我你怎麼來的?」

「我是跟叔叔由天津逃出來的,我們沿長城走,有個游擊隊正在招人,我叔叔就參加了。他被派到冠縣,從此我就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已經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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