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陸

說也奇怪,梅玲和博雅的朋友,在一個小小的機會當中牽連在一起。雖然老彭比較老些,但她對這位獨居的好人沒什麼好害怕的,他簡直就是文天祥所謂「正氣」的化身。博雅也把老彭助人的義事告訴了梅玲,且以最摯誠的感情談到他。老彭四十五歲,她二十五歲,足足可以做她的父親了。他充滿了慈愛、敬重和溫暖的氣息,也不知什麼原因他總使梅玲覺得善良、高貴了些,在博雅面前,她反而覺得自己渺小、卑賤,就像是一個「罪惡的女子」,這些都是在老彭身上找不到的疑問。

梅玲一直還不知道老彭是個禪宗佛教徒,後來才知道,也許他不算是個嚴格的佛門子弟,他又吃肉又吃雞。禪宗是佛教中的一門教派,可說是印度教和中國道教哲學的特殊產物,類似像基督教的貴格教派,不太重視形體、組織和僧侶制度,但那些都比較重視內在的精神生活,在八世紀天祖死後,為了不讓它成為一種組織,所以沒有指定繼承人,連「使徒傳統」的法衣和化緣缽子也不傳下去,他們強調內在精神的沉思和修養,比貴格派更進一步,不單是輕視教儀,連經典也不放在眼裡,他們不採取冗長的辯論和形而上學的解釋,卻愛用四行押韻的「偈語」,其中的意思可以暗示或啟發真理,卻不清楚加以證明,在沉思後的所謂「頓悟」中,一個人的覺醒會隨著他對生命法則的剎那見解而產生,因此他們卻願過著勤奮、節儉、仁民愛物卻藉藉無名的生活。

在不熟悉的環境下,梅玲無法安眠,她聽見老彭在扶手椅上打鼾,椅子的鋼絲也在吱吱作響。梅玲總以為他醒了,後來又發出沉重的打鼾聲,她終於矇矓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彭起得很早,昨晚他穿著鞋襪一起睡,天亮了就睡不著了。他發現女客還在卧室熟睡當中,躡手躡腳地走動,不敢吵醒她,叫傭人輕輕地端來熱水,靜悄悄地洗潄了一番,然後點根煙,靜坐默想著。到了七點三十分梅玲還未醒來,他等不耐煩了,就自己先吃下熱稀飯,他看到很多日本兵在東四牌樓附近和哈德門街走動,他買了幾根油條,心想梅玲可能喜歡當早飯吃。

他一進房,聽到梅玲房裡有動靜,就重重咳了幾聲。

「你已起來啦?」她說道。「什麼時間了?」

「九點左右了。」老彭道。

「那我得起來了。」

「這兒還有熱水。」老彭叫道,「這裡很冷。你要出來洗嗎?」

梅玲把黑棉袍穿好出來。

「那邊有熱水,這邊是暖爐,你睡得好嗎?」老彭指著一邊說。

「很好。你呢?」

「我睡得很好,我已經起床三個鐘頭了。」

梅玲開始漱洗。

「今天好像有點不對。」老彭說。「哈德門街有不少日本軍,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她梳好了頭髮,傭人也從外面進來,對老彭說:「外面有人找你。」

「什麼樣的人?」

「身穿一件藍衣的人,他說一定要和你說話。」

於是老彭出去,認出那個人是他在裘奶奶家見過的一個傭人。那個人站在門口不肯進屋,只在院子里和他說了幾句:今天早上有兩個同志被捕,裘奶奶躲起來了。她勸他到別處去躲藏,必要時甚至由某一個大門出城去,衛兵認識她,只要說出暗號。但他靠近城門時要小心,如日本人出現時就危險了。

「快點,時間不多了,街上兵很多。」那人說完就離開了,老彭心事重重地進屋去了。

「是不是博雅派來的?」梅玲問道,手上還拿著梳子。

「不是。」老彭回答。「你最好快點,我買了幾根油條。」

梅玲坐下來吃,老彭在卧房收拾,打了一個藍包袱,然後說:「有壞消息。這裡危險,日本人來搜索游擊隊和他們的朋友了。他們隨時會來,這邊不能久留,我要出城去了,你馬上回博雅家吧。」

「我不能回去。」

「那裡比這兒安全。你不是要和他一起回南方去嗎?」

「是的,但他要四五天才去呀!我不能久在那兒,」梅玲說,「日本人會再去的。」

老彭不了解。

「但是你留在那兒將近一個月了呀!」

「現在不同了,你要上那兒去呢?」

老彭透過大眼鏡望著她。「我要向南走。」

「喔,彭大叔,讓我和你一起走,我們在上海同他碰面。你是不是要去上海?」

「我不肯定。」老彭打量著說。「崔小姐,這樣又危險又辛苦。我的行程是先混出城,走陸路,一路上可沒軟床喲,你沒嘗過那種滋味。我們要走好幾天,你能走嗎?到了保定府才能搭火車。」

「我可以走。」

「你不能等博雅為你準備妥當嗎?你先住旅舍。」

「不,他們會搜旅舍的。」

老彭不知為何梅玲怕回博雅家,其中一定有原因,他看出她憂心忡忡的臉色,意志也很堅定。如果帶她走,就要把她送到上海才行,但是他又不是一個習慣為自己打算的人,為了好友博雅,他不能躲避這件事,幾天以後,他才知道梅玲出奔的道理。

「你不去向博雅告別?」

「不,不去。」

「那我們捎個信給他。」

「我太激動,無法寫出來。」

「那我們派人去一趟,現在把皮箱收好,別管那條毯子了,你身上有錢?」

「我有五百元現金。」

「夠了,我們到路上再買需要品。」

幾分鐘處理完後,老彭給了傭人一百元,告訴他要走了,不知何時回來,如有人找主人,就說主人不在城裡。然後又說:「把這條毯子送到親王園,告訴姚先生我們先走了,到上海和他會面,不要說太多話,大家問起就說主人不在城裡,好了,現在替我叫兩輛黃包車來吧。」

梅玲放心不下,對傭人再三交代說:「一定要和姚先生說我們在上海碰面。」老彭又說:「告訴他我會照顧崔小姐,請他放心。」

兩人走出屋子,梅玲帶著小皮箱,老彭拿著包袱。

「向北方走去。」老彭對著黃包車夫說。為了躲避哨兵,他叫他們沿著南小街順著巷子走,最後到了北城,又改道,向南穿過西城。天氣十分好,所以很多人在順沿門大道上聊天曬太陽取暖。除了偶有幾位士兵出現,一切還好。過了雁沿門,老彭又叫了兩部車,叫車夫向西轉,離西便門五十碼之遠的地方,老彭下車張望。

北平的城門有內外兩層,每一道門外都有半圓形的牆,古代的守兵可以此對抗侵略者。如果敵人通過第一道城門,就會深入五十尺深的夾袋中,抗戰初期,就有很多日本兵在夾層中被困剿滅了。老彭走到一個衛兵前,對方攔住:「你要去哪裡?」

「我要趕路到城外的一個村莊。」「趕路」是游擊隊的秘密口令。

「你最好別去,」衛兵說,「外門有三四個日本兵。傍晚你可以回來看看。」

「晚上還要趕路嗎?」

「是的。」

老彭道謝後就回過身。車夫是一個僅十六歲的少年,正在等他,露出好奇的微笑。

「不能過去是不是?」他問道。

「我決定今天不過去了。」老彭說。「我忘了買些東西了。」他又對梅玲說。

一堆堆窮人坐在茶店門口談天,有的互相追打找樂子。這是一群古怪、幽默的人民,隨時觀賞或是評論城外一些發生的事情。老彭看了看四周,知道周圍都是朋友,大家都會知道這是游擊隊的通道。有兩個一男一女的年輕人,樣子很像學生,正由附近的茶店裡注意著他們。

男學生走到了他的面前問他:「你是趕路呢?還是坐車到鄉下?」他的頭髮又粗又濃,臉上顯出飢餓的樣子。

老彭凝視著他:「我是趕路。」

年輕人帶著笑說:「剛才有些人轉回去了,你們還是等今晚再走,如要急著走,離這半里的城牆上有個地方,你可翻牆過去,不過對小姐來說就困難了。」

老彭謝過他後,又回到黃包車上了。

這裡到處都是中國人聚集,一個日本兵都沒有。這兒的小黃包車夫和北平車夫一樣,喜歡一面跑一面嘮叨。

「每天有更多人參加他們。」他說。「這兒一定有幾千人在西山,你願意去嗎?」他問同行的老車夫說。

「我太老了,」梅玲的老車夫回答說,「我過去曾參加義和團戰爭,但我現在已老了。」

「有一天我會殺死幾個日本兵來讓我心中痛快一番,在鄉村他們沒法對我們怎樣。」

他們現在進了一個商業街,雖然現在吃午餐仍早了點,老彭卻在一個飯店門口停下,把黃包車打發走了。他們進去租了間小房間。

「我們如何消磨這一天,也許可找一家小旅舍休息一些時間。白天日本兵不會搜查旅館的,今晚咱們可以穿過城門,我們有口令。可是今晚無法到山上,得暫找一個村莊住下來,你還願和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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