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伍

戰時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最精心安排的計畫往往也需要變更。前一天晚上,「游擊隊之母」裘奶奶手下的人員突擊北平城牆外的一所監獄,放走五百名犯人。有些愛國志士包括一些東北大學的學生,被傀儡警察抓住了,於是裘奶奶安排了這次的援救。傍晚時分有十幾個人進入監獄,其中幾個扮做日本軍官,制服了獄中的守衛,拿到鑰匙。犯人獲得了自由,游擊隊問他們願不願參加。全體異口同聲說要加入,還包括一些中國衛兵,他們跟首領回到山區,帶了幾十支手槍、一些自動步槍和彈藥。

游擊隊最近的行動都靠近北平市,人數也驟然增加。更重要的是,這讓日本人丟臉,使游擊隊增加威望,使人有敵人並沒征服這座城市的印象。

今天的炮火只是示威,而非真正的戰鬥。游擊隊行蹤飄忽,無法有戰鬥。飛機是出去偵察,只是給山區鬥士留下一點印象罷了。他們在一座廟宇附近投下一顆炸彈,空中白轉一個鐘頭圈。就在無助的情況下,日本人察覺到必須採取某些行動,就加強搜索出城的平民,警察並挨戶搜查游擊隊。

第四天早上,四個中國警察來到博雅家,由一個日本小軍官領頭,還有一個滿洲通譯員。約十一點,馮舅公不在家,馮老太太嚇慌了,躲在自個兒房裡不敢出來。警察被領到博雅的庭院,要他填表格,寫下所有居民和僕人的名字、年齡、姓別、職位和商業關係。日本人似乎很困惑,就問他:

「為什麼掛美國國旗?」

「屋主是一個美國女士。」

「她叫什麼名字?」

「唐娜芙小姐。」

「她在哪裡?」

「她在青島。」

博雅奉命答覆有關她年齡和職業的問題,同時他把房屋租約拿給他們看,日本軍官皺皺眉頭,檢查了很久,直到博雅向他提起美國大使館。

軍官是一個矮胖的傢伙,穿戴軍帽、軍服和高統靴,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欣賞屋內的古董、名畫和傢具,顯然對庭院的規模和數目十分驚訝。他手插在褲袋裡,一直東張西望,人很機警,下巴向前伸,頭向上仰,彷彿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高了,他每走一步頭就動一下,習慣抬高步伐,盡量使自己高一點。高個的滿洲譯員隨著他,地方警察則在後面懶洋洋地走著。

當他們來到羅娜庭院的時候,日本人彷彿找到了大樂園似的,測覽房間像觀光客一般,而不像一名正在值勤的軍官。院里的人早就得到警告,羅娜、她丈夫和馮旦都坐在客廳里。軍官大肆欣賞牆上的名畫和古董架。他用腳試試地毯的厚度,自顧笑著,又感覺到有人看他,就在軍官的尊嚴和藏不住的讚賞間力求保持平衡。然後他跨入羅娜的卧室,盯著她的香水瓶和紅拖鞋。回到客廳後,他在桌上拿起一根香煙,滿洲人連忙替他點火,他仍然意趣盎然地踩著厚地毯,自滿洲人手中接過火柴,眼睛眯成一條縫,香煙叼在嘴裡。

他指指還沒核對的梅玲的名字。

「還有一個崔梅玲。」滿洲人說。

「她在裡面。」博雅指指對面的房間。

梅玲躺在床上,扁桃腺正發炎發腫。日本軍官冒失地闖進去,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坐在床上,倚著枕頭,就對身後的博雅說:

「她怎麼啦?」

梅玲小聲地說,她的嗓子不舒服。

「她和你是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博雅回答說。

「她在這做什麼?」

「沒什麼。」

不知道心裡有沒有什麼念頭,日本人擺出思考的姿態,牙縫間吱吱響,叫滿洲人再問下去。

「一個人住在別人家裡,又不是親戚,怎麼又沒有什麼事情呢?」這是日本人想不通的地方。

「她是我舅媽的客人。」博雅指指門口的羅娜說,羅娜對滿洲人點點頭證實,他正在記錄。這樣似乎還不夠。

「她出生在哪裡?」

梅玲現在真的嚇死了。博雅要她回答,她只好說:「上海。」

「那她為什麼來這裡?」這是更想不通的奧秘。

「她來拜訪朋友。」博雅有點不耐煩地說。

「她以前讀什麼學校?」

梅玲怯生生回答說:「我沒上過學校。」

日本人搖搖頭,彷彿確定有些不對勁。這似乎是一次不必要的長審。

「她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父親。」她說。

「她母親叫什麼名字?」

梅玲似乎不願意回答,滿洲人告訴她,這是例行公事。「東洋人問話,你一定要回答。說什麼都無所謂。」

「最近十年你住在哪裡?」他又問道。

「在上海和天津。」

「你結婚沒有?」

「沒有。」梅玲直率而略帶刻薄地說。

翻譯員記下她的回話,日本軍官則盯著梅玲,用多事而困惑的表情打量她。她白白的手臂戴著翠玉的鐲子,正擱在軟棉被上,加上羞紅的面孔和烏黑的捲髮,構成一幅可愛的畫面。她的頭斜向一旁,用自衛、驚恐的眼神看著軍官,就像博雅書齋那一幅畫中的小鳥望著大蛇一樣——不是正望,而是用眼角偷窺,不是觀察他或接受一種印象,而是由眼中露出明顯的恨意、恐懼和迷惑。問完了話,軍官對滿洲人眨眼說:「她很漂亮。」然後轉向她,和善地用蹩腳的英語說:「你應該找日本醫生看病,日本醫生像德國醫生一樣好。」

梅玲沉默不語,軍官又笑笑說:「你喜歡日本人吧?中國人和日本人應該做朋友。哈!」

他發出日本人表示欣賞一個笑話時特有的尷尬、不自然、做作的笑聲,低頭擰了梅玲的面頰。梅玲縮頭尖叫,眼睛裡有厭惡的怒火。日本人挺了挺身子,恢複軍官的儀態,對滿洲人吼了一聲,就走出房間。

搜查繼續在前院進行。馮老太太沒有出來,由博雅帶日本人檢查房間。走到一個十寸高的方形白玉壺前面,軍官停下來,那是這棟房子的前一位屋主——滿洲親王——的珍藏。他轉身問道:「乾隆?」博雅點點頭。

他們才走完住宅的一半,就向西北彎,來到「漩水台」的地方,俯視紅欄木橋和對面的果園。搜查變成敷衍,日本軍官似乎有別的心事。

「走到那一邊要多久?」

「半個鐘頭。」

「我們掉回頭。」

不知道是滿洲人看出軍官的心事,還是軍官曾私下對他說了什麼,譯員走近博雅低聲說,他最好把軍官看中的白玉壺送給他,以爭取他的好感。於是博雅在「自省廳」傳話給傭人,到了門口,另一個傭人便交給他一個包裝精細的紙盒,博雅遞給翻譯員,後者對軍官說了幾句話,軍官笑笑,只「噢」了一聲。他對博雅伸出手,顯然充滿敬意地說:「屋子好大!」就走了。

馮舅公中午回家吃飯,聽到這件事,很不開心。大家都聚在他的院子里,熱烈討論這一次的搜查。

「他們為什麼要搜我們的屋子?」

「一定是為了游擊隊。」博雅說,「但願我送白玉壺沒送錯。」

「當然。」老人說,「但是我們根本不該讓他們看到我們的財寶。他們看到年輕婦女了嗎?」

「他們一定要對著名單看。」

「糟了,」老人說,「我原指望有那面美國國旗,可以不讓他們進來查看,現在他們看到了。他們能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他們搬不走屋子,但是晚上常有女人被綁去。竟有如此的時代!我們的古董也不安全了,露財誨盜。」他引古諺說,「我們必須把古董收好藏好。沒有這些麻煩,日子已經難過了。」

老人坐著抽水煙,看來憂心忡忡的,彷彿屋子已被人闖進來似的。

「一切都完了,」馮老爺說著嘆了一口氣,「博雅,你祖父買了這座園子,我一直想好好管理它,但是外甥、甥女都走了,現在這兒變成了一個荒寂的地方,我要留下來。我這種年紀不想再搬,我們必須守住這個園子。姚家的神牌還在這兒,等戰爭過去,這裡將是還鄉者的中心……生意愈來愈差了,不過我要盡量撐下去。至於你們年輕人,我該考慮考慮。」他吹吹煙斗,把它放在大桌上。實質上他的身體似乎還很強壯。

博雅回到梅玲的房間,發現她臉色蒼白,又害怕。

「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她面帶激動地說,「我怕,博雅。沒有別的地方能讓我過夜嗎?」

「別傻了,」他說,「你以為他們會不惜麻煩,把你送到日本醫院?我們馬上就要走了呀。」

「多久?」

「再過五天,或者四天。」

「我們不能現在就走嗎?不然我先走?」

「單獨走?真不敢想像。你急什麼嘛?」

「但是他們知道我的名字了。」

「那又何妨呢?」

「博雅,你不知道,你不該告訴他們我的真名字。噢,博雅,今天晚上帶我到別的地方去。」

「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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