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叄

凱男坐在她的梳妝台前,卷她的頭髮,下午兩點半。對她的頭髮她有點生氣。問題出在她有一張長臉型、寬輪廓、明晰、黑眉和大眼睛。她留短髮,整個向後梳。梅玲的長髮曲卷披肩,配上圓圓的小臉非常合適。凱男儘力使她的頭髮向後梳攏,但是似乎僅僅強調了她的臉型。如果博雅肯勸她和教她在耳後弄上幾小撮捲髮,一定非常合適。但是博雅不在意,而她又不像羅娜和梅玲懂得女性打扮的要訣,不知如何做才好。她站在落地鏡前面,顯得比以往更高了些。

博雅回來,仍在想著梅玲,不知道要如何了解她。對於太太他有種犯罪般的異樣感覺,以往他從八大胡同的風化場合回來,從來沒有歉疚,這股感覺對於他來說很陌生。他也沒做什麼,只不過帶梅玲去看祖祠,和她略微調情一番,但是在他心目中已經和她做愛了,而似乎他實際上如同已經和她做愛了。他對梅玲的著迷,自己也覺意外。

「你回來了。」凱男表現出驚喜的樣子。

「嗯,梅玲要去看紅玉的畫像,她十分感動呢。」

凱男丟下發梳,走向椅子,拾起一份雜誌卻不打算翻閱。「你真以為她對我們的家庭真的那麼有興趣?她既不同宗也非親戚。」

「我怎麼知道呢?我想羅娜舅媽告訴過她紅玉的羅曼史,她想親自看看。」

「她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她是羅娜的客人。我只知道她的姓氏和名字。」

「她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我不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也許她和我們一塊去。」

凱男抬起頭看看博雅。「你真以為她那麼無依無靠嗎?沒有家的女子通常會自己照顧自己。」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家?」

「她有沒有家不干我的事。」凱男壓住了火氣說,「不過一個人好客是有限度的,我們要去南方,等我們走了後,她能和羅娜住在這座花園裡,愛住多久就多久。但是我不願和那個女人一道出門。」

博雅發火了:「你不願意?喔,我願意。」

博雅是個冷酷的丈夫,凱男不輕易對他人屈服,但是博雅瞧不起她,她似乎沒有力量反抗。她希望他動手打人,她好指責他,但是他始終保持冷靜自若的態度,那才更加氣人呢。

凱男站起身,很生氣地走出房間。博雅回來,因為他感到歉疚,又相信不久就可自由了。但是凱男的話激怒了他,他說話就顯現出唐突、優越的態度來。

凱男的心情就像一位幽怨的少婦,在結婚三四年後,才發覺她的婚姻失敗了。她嫁給博雅,當時在國立北京大學女子群中是一項大的勝利。博雅和她都在北大讀書,博雅課業並不傑出。過去兩年他曾在西部的清華大學讀書,後來改變主意,改讀北大完成了學業。北大的學生較窮,而且通常年紀較大些,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經是鄉下學校的老師或校長了,並已結婚生子。博雅身為「親王園」主之孫,既年輕又瀟洒,相貌堂堂,在學生當中非常突出,被女同學們看做白馬王子。凱男是籃球隊員,她美好的身材吸引了博雅。最後一學期,簡短的戀愛後兩人就結婚了。博雅選上她有幾點理由:第一,因為這段時間的理想,是找一個高大、健康的女性,他自己也很高;第二,凱男課業並不很好,人卻很活潑,很愉快,參加不少活動;第三,她名叫「凱男」,包含有「向男性挑戰」的意味,也吸引了博雅。他需一位能和他肩並肩工作的妻子,這是他年輕時代理想主義的一部分,凱男在適當的時期到來,正合乎他的理想。最後,最主要的理由是,凱男憑著現實的本能,博雅追她,她也追博雅。追逐時期她無拘無束,毫不忌諱什麼,博雅還以為這是真正現代化的象徵。所以他向她求婚,她就拒絕了別人而接受了他。這是很輕鬆的決定,她的女友們都說她「挖到了金礦」。當時,博雅的祖父姚老太爺還健在,當博雅請求他時,他說:「我同意。她是一個強壯、健康的女孩。大屁股表示多孩子——強壯、健康的孩子。我們的民族必須健壯,你看西方國家,他們的女人多健康,多自由!」

儘管姚老太爺曾這麼預測過,他們卻沒有生孩子。幾個月後,丈夫和妻子雙方都發現對方個性強,通常都是女人屈服的多。在他的珊瑚姑姑死後,博雅抽上了日本鴉片,變得非常疲憊。凱男對他妥善照顧,有一段時期博雅再度對她溫柔。幾乎是不知不覺中,當他好了以後又冷淡下來,凱男不懂何以他還不滿意。她盡量注意穿著,但博雅似乎愈來愈疏遠了。他朋友很多,常和他們出去,他喝酒時曾愛上一名名伶艾雲,凱男視之為富家子弟的自然現象。通常他回來時,聞起來有酒味。他是紙牌、麻將、划拳的高手,有許多風流韻事而不只告訴太太的那些而已。他陪老學者們逛風化區,回到家,不太愛說話,只管讀藝術、詩以及他祖父書齋的珍本,一直讀到凌晨。在他空閑時,他就研究顧炎武一百二十卷《天下郡國利病書》。這是受了北京地學測量會會長的影響,自他畢業後曾和此機構接觸過兩年。會長是留英的地學家,也是傑出的學者,以研究現代戰爭的武器為嗜好。在他的影響下,博雅變成自己所謂的「戰略家」,他曾研究歷史上的戰役,但是家境富裕,從來不需要在雜誌上發表著作。他多才多藝,同時他也彈鋼琴,還記了不少的曲子。

凱男過著社交女主人的生活,以宴會來補償失歡於丈夫的失落感,並繼續享用她嫁入姚家所得的財富。在這期間,博雅變得粗魯蠻橫,常常對她說粗話:「你和你那批討厭的珠寶,以及你那些勢利的朋友!你的女性主義和女權呢?還叫凱男呢!」但是凱男已經到達不在乎他辱罵的境界,在她的豪富女友間仍談笑風生。顧慮到她的身份,她為要留指甲而放棄了運動,她對漂白軟化皮膚非常有興趣,也做得很成功。只有在最近,自從北平淪陷後,她才開始感到寂寞和無聊。這裡不再舉行宴會,她大部分的朋友也已離開城市。他們的汽車被馮舅公所謂的「當局」接管了,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直要博雅帶她去上海的原因。

但是博雅很清楚,何以他對太太不滿意。他有一度發現,他的神仙般祖父料錯了,凱男不但沒有生下孩子,而壯女人值得娶的理論也完全粉碎了。他發現,一個在校園操場上吸引他的女運動員,並非就是理想的妻子和伴侶。她甚至不會烹飪和管家,因為她的大學教育並沒提供這些。博雅對他個人的外表和研究很拘泥,凱男卻很邋遢,把東西亂丟,她顯示出對他心愛的古董和藝術珍品一點感情都沒有。當他開始去結交八大胡同里文靜、溫柔、優雅的女性,他就開始改變了對女性的理想。他對凱男的一身肌肉感到厭煩。現在他相信運動對女性不好,因為那將會使她們失去女人味,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是。運動使女人肌肉硬化,發音變粗,而且他感覺似乎還鈍化了神經末梢,使她腦袋變笨了。身心似乎是渾然一體的,在粗劣的身體內不可能存有細緻的心靈。這個信念是基於他和八大胡同的風塵女子接觸的結果,那兒建立的招待和追求首要信條就是要文雅與香氣。他對太太起了反感,也開始討厭所有高大的女人,而喜歡嬌小玲瓏的尤物。

八大胡同往往使丈夫和妻子間的爭吵變為不必要的,但是也使他們不必和好。博雅並不詛咒自己,也不原諒自己去那兒。他接受的只是一個事實,他和太太合不來。他優雅的本性和情意使他需要理想的女人,需要的是身心合一,這是他本能上的要求。他不像一般好丈夫,願意接受次等貨,只因為已經娶了一個女人,就得好好待她。但是他外邊的風流事必然損及了夫妻間的愛泉,自從他虛擲了他和女人間的愛情——保存精力才能滋生快樂的婚姻。

他對女性的理想一旦改變,他太太的性格也產生變化了。凱男接受了新的安排,不願意去冒離婚的險,博雅也看出她性格的改變,可見她的大學教育全是謊言。結婚頭一年她還假裝跟著他,討論書本和政治。現在她什麼書都不讀,除了書報和電影雜誌。她自己也承認不害臊,為自己的社交地位、珠寶飾物,以及有機會對賓客炫耀大宅院而自滿。當博雅想起她女權化的名字,就不覺大笑,厭惡也就化為輕視了。由於他是個情緒平衡的人,不愛動粗,他通常把一種冷淡和譏諷態度,在言談中表露出來,更令人生氣。

他坐不住,是發現另一項逃避的方法。北大的影響深植在他身上,而與他心智的發展大有關聯。他曾在最好的教授門下修過中國文字。北大仍有許多全國聞名的學者,還有一座最好的圖書館。但是它那不可言喻的自由氣氛與學術自由更使他心智成長,造成獨有自我的傾向。有的學生住在宿舍,有的住在公立招待所,過的是富裕、多變、自由的生活。學校有許多組織,部分是文藝性的,部分則是政治性的,還有學生和教授們發表作品的刊物。這些雜誌上的討論題目有些時候會帶到課堂。在戰爭前幾年,北平生活在日本人不斷侵略的陰影中,有人成立了「察哈爾—河北政治會」的半自治組織,避免日本和中央政府之間的直接衝突,國事很自然地佔據了學生們的主要心思。博雅喜歡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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