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

在暗巷裡,博雅慢慢走回家,內心既困惑又激動。他先天體格健壯,十月天的夜晚也不必添外衣。走了不遠,又來到南小街。路燈隔得老遠,以至於他幾乎看不清路,而路面又崎嶇不平。為了專心思考,他慢慢顛簸地走著,不用手電筒,也不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和騾車、黃包車在泥土中留下的溝紋。專管黃包車夫生意的小吃攤稀疏開放著,模糊的油燈散放一股股藍煙,在黑夜五十碼外都可瞧見。

臨別時老彭說的話使他大惑不解。真是怪人,老彭。他說梅玲也許會改變他的命運。當然啦,老彭卻全然了解他。但是他沒見過梅玲,只聽到他談起她,老彭說得這麼清楚,是否他覺得咬指甲代表什麼意義?博雅本來是找他徵詢忠告的,後來忘了,談起戰局,分手前才說了幾句和梅玲有關的話。更奇怪的,老彭似乎不反對他拋棄妻子。他說凱男也許是塊寶,也許是垃圾。可能老彭已經斷定她是垃圾,沒有說出來罷了。真是怪人,老彭!

走出南小街的轉角處,他又看到那警察,警棍緊在腰間,身子斜倚在柱子上。在冷風吹襲下發抖,似乎要睡著了。

「今晚怎樣?老鄉?」

警察連忙起身敬禮,直到認出是他,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回家,老鄉?」

「是的。」

博雅塞了張一塊錢的鈔票在他手上,警察說了幾句感激和不敢當的話後,就收了下來。

「少爺,你真好。我老是拿您錢,一家五口,也沒辦法!」警察不好意思地說,「我們的游擊隊還在門頭溝嗎?」

「聽說還在。晚安。」

「夜裡要小心。」

「我有手電筒。」

博雅繼續走,穿過他熟悉的泥土巷和荒地。夜一片死寂。以往遍布各衚衕的夜宵攤已經散了,因為晚上有戒嚴令。天空很晴朗,北平的秋天一向如此。博雅靠著星光行走,沒有開手電筒,他不想引人注意。為什麼他說梅玲會咬指甲,當老彭要他形容她時。這是否表示她的教養、脾氣、任性或天真?還是她的魁力?不錯,梅玲老是咬指甲,然後露出柔和淺笑。他現在肯定要去內地了——老彭的幾句話打動了他——老彭還問他,他能否一邊繼續戰略分析,一邊談戀愛。他確定凱男,他的太太,不想跟他一塊去內陸,梅玲會嗎?

到達家門,他的思緒才停止。門房老林,在慣常的時間等他回家,過來開門。「安適園」又名「親王園」,包括十幾個院落,大大小小,由迴廊、月門、圓石小徑和別院隔開,非常寧靜,人在其中恍如與世隔絕。自從他的親人們南遷,有半數以上的庭院都已荒棄了。空寂院落的迴音和他手電筒照射的幻影,真會把陌生人嚇壞。他知道馮舅公一定會等他回來。凱男一直不高興,自從北平淪陷,最年長的馮舅公曾告訴過她,不能再開宴會,也不能再接待日常訪客,並不要出門。白天正門常常鎖上,家人和仆佣都走後院邊門,著名的「桃雲小憩」。現在在這荒廢宅院中只住了九個主人和幾個傭人,聽不到小孩的聲音。有馮舅公夫婦,他們的兒子馮旦和馮健,馮旦的太太羅娜,他叔叔阿非的滿洲岳丈董氏夫婦,博雅自己的太太凱男。舅公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商人,由於天生的脾氣和教養,做人十分謹慎,甚至警告他們別用電話,除了較特殊的場合。

「你們年輕人,千萬別在電話里談論政治和時局。」滿頭灰發的舅公說,他說話的樣子很緊張,「要不是美國國旗我們不可能平安住在這。可能當局已經收去,用來駐軍,那我們要上哪兒去?博雅,還有旦兒、健兒,你們年輕人,我警告你們,還有你們婦道人家,要記住我們生活在什麼時代。」「當局」一辭是慣常提到日本人或傀儡政府時的稱呼,他永不會用「敵人」,也不直稱「日本人」。老人家對兒子、兒媳的安全顧慮真可憐。雖然這座園宅屬於姚家,博雅是長孫,馮舅公只是博雅過世祖母的弟弟,但是他年事最長,實質上是家庭的領導人。不過老人家這份謹慎忠告只加深了他們的困感,好像被拘禁在家裡,年輕女人更是無聊,因為她們之中沒有人有孩子。博雅夜訪老彭已成為他唯一的消遣,舅公對姚家的孫兒比對自己的兒子更加尊重,雖然不大讚成,卻並沒有干涉。

他轉身尚未走到自己房間,就聽到遠處院落傳來的麻將聲,他知道太太小姐們正在通宵雀戰,打發時間。雀局通常打到凌晨時分,博雅以前從來不參加,直到最近梅玲來到以後,才偶爾例外,這點使得他的太太很懊惱。過去他常常熬到很晚,讀蔣介石的《大學》和《中庸》註解,而他太太不是睡覺就是和羅娜、舅媽及旦舅舅打牌。他的太太不贊成他讀蔣介石的著作,他也不贊成太太打麻將,常回絕加入戰局。但是自從梅玲來到羅娜家後,他已經加入多次,而且看來似乎十分盡興,他甚至不費心解釋他對麻將改變觀念的原因。他總是贏。

他走進庭院,麻將聲愈來愈大,他可以聽到羅娜細細、尖銳的笑聲,和梅玲特有的溫柔笑聲。女性們玩得入迷,直到他站到她們面前,才聽到腳步聲。梅玲招呼他:「博雅,要不要加入我們啊?」

「老人家問你回來沒,好多次了呢,」羅娜轉身說,「你知道他老問,我告訴他不用擔心。」

博雅只說了聲「噢!」觀看全桌景象。他太太根本忽視了他,彷彿妻子天生有權力忽視丈夫似的。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牌局,常使博雅驚奇的是,連最基本的算術都弄不清楚的凱男,卻能算出麻將的積分。馮健,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年輕弟兄也陪她們玩。梅玲熱情地望著博雅,對他全心全意地愛慕。她的頭傾向一旁,博雅在披肩的長髮下看到她耳下有顆紅痣,從開始他就被它迷住了。這張成熟的少女臉蛋被人仔細地瞧,也不害羞。這也可以說是一張愛情邀請帖般的臉孔。

「找張椅子坐嘛,」羅娜懇切地說,「打完這一圈,你可以接我的,或者傑米的。」

「不,謝謝你,今晚我不想玩。」

羅娜只有二十五歲,具有年輕女子在青年男性群中自在的風度,愉快、善於交際,隨時供人以淑女般侍奉。沒有讀過大學的高中畢業生,她的性格屬於所謂的平衡,沒有衝突、禁忌、情結或忌諱。摩登女人的世界對她而言是個好世界。她愛慕西方和一切新潮事物,她倒並非女權運動者,她只是喜愛西方,相信女人樂園已降臨到西方。她有個觀念,認為西方的男人舉止都很紳士,她對西方的女性極其崇拜,似乎她們都是體格棒、強壯無拘束的女性,這些都使她感到極愉快和自信。如果要羅娜為女性問題,古代或現代,女性投票權、職業權、甚至離婚和「雙重道德標準」的問題而煩惱,那是不可能的。每一個問題西方都已經解決了:男人承認壓迫女人是錯誤的,沒有爭論的餘地;中國婦女只要相信女人的黃金時代已經來臨,都是受了西方的影響,並支持這個信念就對了。但是這些都已化為幾件簡單的事情,例如先上車,讓人代穿外套,男人入屋時不需起立互迎,和人握手時考慮對方父親或叔叔的身份而決定,隨時觀察丈夫的行為,有權拆開丈夫的信,而不讓對方拆開自己的信件等等事項。明了西方文明沒什麼難的。

她的名字「羅娜」,容易教人想起洋名字,中文是無意義的。她嫁給馮旦,就叫她丈夫「唐」。她替小叔馮健想了一個英文名字叫「傑姆斯」,是基於同樣的女性傾向。她很得意,對這一對中英文名字發音居然如此地相似。「傑姆斯」改變為「傑米」,馮健很喜歡它,因為羅娜總是很仁慈很慷慨地對待他,很快樂地為馮健選了一個英文名字,由此可知羅娜的腦袋和心計的單純。雖然她的英文知識只到「英語會話手冊」的程度,但她和許多上過沿海教會中學的摩登女士一樣,英語發音非常準確。這是很有意思的,聽羅娜叫她公公「爸爸」。她常談起「西方文明」,而且常簡化為「文明」一句,「文明」及「文明現代化」的問題很簡單。當安普拉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婦女們要宣告進步,最重要的就是用這個字目。去過幾次美容院就可完成心靈蛻變,加上有勇氣在公共場合中在男人的懷裡公開出現,讓丈夫抱抱孩子,以及一些有關維他命的知識就夠了。每天勤讀現代母性技巧而身懷六甲的羅娜,天天早上必定喝橘子汁,因為裡面含有了維他命在內。

羅娜命令一個女僕去轉告舅公,博雅已經回來了。博雅坐在椅子上看牌,每一位女士好像都在注意博雅的存在,因為他是女性注意的一型。梅玲問他是否舒適,羅娜也一邊打牌,一邊問他需不需要一些茶水或水果。凱男也不說話,懷疑他為什麼留在這,又不打牌。她很高興自從老彭回城後,他每晚都把時間花在外面,而不願在家。

博雅的目光離不開梅玲,羅娜和梅玲兩人都穿著兩邊高叉的旗袍,羅娜還穿了一雙紅絨鞋子。羅娜的面孔不算是特別漂亮,她瘦長、光滑、容貌清秀,任何少女如果用唇膏和眉筆來裝飾自己,就可弄得漂漂亮亮,就是在家中,羅娜也不會忽視她的外表。然而燦爛的黑髮、柔嫩的臉頰、持久的微笑使得梅玲更加艷麗,表現在一個二十二歲美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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