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論東西思想法之不同

(一)中西思想法之不同

少時讀《亞里斯多德》,使我不勝驚異的,就是讀來不像古代人的文章,其思想、用字、造句,完全與現代西洋文相同,使人疑心所讀的不是二千多年前古代希臘哲學家所寫的,而是十九世紀或二十世紀的西洋論著。亞里斯多德的學問,不但是分科的,而且是分析的,對於動植物學、物理學、政治學,甚至對於詩文修辭,都有精細的推論。最重要的是他的《邏輯學》(anon)定邏輯的形式系統。後來這邏輯系統統制西歐二千年的學術。西洋學術是出於這系統,所以難怪今日西人思想法與亞里斯多德同一面目。後來我回來重讀中國經史,就覺得中國思想大不相同。初看時,似乎推理不夠精細,立論不夠謹嚴。格言式的判斷多,而推理的辯證少。子思言"率性之謂道",怎麼"率性",率什麼性,子思不肯闡發下去,只由讀者去體會罷了。經過幾十年的思考,才覺悟這體會之道,與演繹之理,大大不同。這是中西思想法不同之大關鍵,就是直覺與推理之不同。直覺就是體會、體悟、妙悟。因這思想法之不同,乃使中西哲學走入不同的趨向。要明白中西哲學思想之精奧,必先明白這思想法之不同,然後可得平衡之論而明白利弊。

單以道字而論,中國所謂道,非西洋所謂真理(Truth)。中國人講天道人道,西洋人也講天道人道。但是中文道字,西文沒有。西文Truth字,講客觀的真理,中文也似乎少這觀念。老實說,中國人對客觀的確與不確,不大感興趣。對於行為的是非,乃大感興趣。中文是非兩字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客觀的事實之真偽,一是行為之是非,含有道德上的評判。英文便分出真偽之True-false及是非之Right-wrong。我們所謂"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常常含有道德上之評判,不單是真理之是非。中國之所謂道是要行的,可行之謂道,去行無所謂道。所以孔子說,"道不遠人。人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西人言客觀的真理,只要是真,雖然遠人,為什麼不可以為道?這樣講下去,東西思想內容難免就不同了。

大體上,我們可以說:

一、西洋重系統的哲學,而中國無之。系統的哲學就是所謂Systematicphilosphy,就是把一條理論,貫串一切,自己成立一理論的大系統,如康德、黑格爾等。在西洋人看來,你沒有系統的哲學,就不足當"哲學"二字的名稱。系統的哲學,是一種推論的結構,有前題,有證實,有結論的蹤跡可尋,如七寶樓台,有輪廓,有基石,有頂層,琳琅滿目。中國的哲言,字字珠璣,如夜明寶珠,單獨一個,足以炫耀萬世。又如半夜流星,忽隱忽現,不知來源,不測去向。愛墨生(Emerson)是美國有名的論文家,所說的都是精深的議論,很近中國式。就有人批評他不足稱為哲學家,因為他有雕金削玉的名言,卻找不到系統的線索。正要聽他闡發論據時,他已經談到別的題目去,也只讓讀者自己體會去罷。中國思想,如墨子,如王夫之,有精細詳切的推論的極少。

二、中國人不重形而上學,因為與身體力行無關。老莊有形而上學,但是言簡意賅,還是令人自己揣摩。子貢問"死者有知乎?"孔子很幽默答道"等你死後,就知道了"(見《孔子家語》)。一句話把死的問題排開。董仲舒講陰陽,有天人合一之論,是有形而上學色彩的。後來宋朝周濂溪、張橫渠諸人,都有相當清楚的宇宙論,但這些都是受佛學的影響。佛學在中國,能為學人所看重,因為他有這一套形而上學的辯論,是古代中國哲學所無的。世界思想三大系統,一是孔孟思想,二是佛教,三是希臘及西洋思想,而實際上佛學的推論,還是近於亞利安族(Aryan)思想方式,近於西洋,而不能歸入東方思想的系統。後來宋儒輸入佛家的血脈,成為理學,談心說性,而根本談不到佛家的知識論(所謂"意識"),硬把格物致知套上。實際上,程朱等之形而上學,還是談不過釋迦,沒有什麼出色。

三、中國人不注重邏輯,尤不喜愛抽象的術語。佛家因明之學,不受中國人歡迎。別墨好辯,也是自生自滅。庄生評惠施"其道舛駁",公孫龍"能勝人之口,不能勝人之心",庄生言"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就是看不起爭辯的辭彙。現今西洋學術文字,最明顯的就是專門抽象名詞之多。專門術語就是邏輯的工具。古人之道常隱於榮華,今日之常隱於專門術語。見道不篤,則榮華術語日多。中國人留學學心理學、社會學,那裡是學社會學,常只是學社會學的專門術語而已。凡能深入淺出的人,都不肯靠這些專門術語為學問的華冕。以上所舉三點,是西洋思想之長處,也就是他們的短處。系統的哲學,主見太深。形而上學易入空虛。抽象的名詞理論,易脫現實,失了剛健的現實感。

總而言之,中國重實踐,西方重推理。中國重近情,西人重邏輯。中國哲學重立身安命,西人重客觀的了解與剖析。西人重分析,中國重直感。西洋人重求知,求客觀的真理。中國人重求道,求可行之道。這些都是基於思想法之不同。

(二)直覺與邏輯

這思想法之不同,簡單的講,可以說是直覺與邏輯,體悟與推理之不同。邏輯是分析的,割裂的,抽象的;直覺是綜合的,統觀全局的,象徵的,具體的。邏輯是推論的,直覺是妙悟的,體會出來的。西洋邏輯是思想的利器,在自然科學,聲光化電的造詣,有驚人的成績。格物致知,沒有邏輯不成。宋人講格物致知,其實是全盤失敗的。宋人講格物,摸不到門徑,結果不得其門而入。王陽明拿凳子坐看園中竹子,想格出竹子之理,格了九天便病下來。結果退下來,說"反求本性,便是格物",實在是很勉強的說法。朱子雖言"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原則上很好,略如西方笛卡兒所說。實際上邏輯辯證法還沒有建立,如亞里斯多德之anon及佛蘭瑟·培根的Novumanon樹立科學的辯證及試驗的方法。朱子所謂"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不過是推類至盡的意思,但不同類而要推知其理,就犯上邏輯上的大毛病。程伊川謂"萬物皆備於我",就是犯這毛病。所以宋人格物是失敗的,也是中國科學不能條暢發展的原因。

但是邏輯這種利器,也是危險的。行之於自然科學可謂無孔不入,無往不利;用之於人類社會安身立命之道,就是"行不得也么哥"。凡人倫大端,天地之和,四時之美,男女之愛,父子之情,家庭之樂,都無從以邏輯推知,以論辯證實。溫莎爾伯爵夫人最近一本書,敘述她和退位的英國皇帝的戀愛,書名叫Lovehasitsreasons.語出巴斯葛的名言,"愛情有他的理由,非理智所能知道的"。這是雙關語"Lovehasitsreasonsofwhichreasonknows nothing",不僅此也,凡人生哲學的大問題,若上帝、永生、善惡、審美、道德、歷史意義,都無法用科學解決。上帝不是一個公程式,永生並非一個三段法,善惡美醜都無法衡量,無法化驗。無法化驗則無法證實,無法證實則無從肯定或否認。所以倫理系統,建立不起來。今日的社會學家,因為要科學,要客觀,閉口不言善惡。今日的哲學家,閉口不言倫理,今日的存在論家,閉口不言人生意義,甚且否定人生意義。今日之大思想家閉口不言上帝。凡邏輯無法處置的問題,都擯諸門外,絕口不談,一談就不科學。這是今日西方學術的現象。

所謂直覺,常為人所誤會。直覺並非憑空武斷,乃其精微危一處,可以意會,不可言傳。直覺不是沒有條理,是不為片面分析的條理所蔽,而能統觀全局,獨下論斷。秘書每長於議論,部長卻應有明決之才。此乃直覺與邏輯之辨。女人向稱有六感,乃近於部長之才。女人常知某人是真朋友,某人不可交,謂之第六感,而理由說不出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是沒有根據,而是所根據難以分析,在可以意會不可言傳之間耳。我們常言某人相貌似廣東人或江浙人。這是根據以前的複雜的印象,卻難作"廣東臉"或"江浙臉"的定義。這樣講,直覺仍是根據經驗而來。古者賢君,每有知人之明,先覺之見,就是根據這種經驗,而為論斷。其間貌合神離,或口蜜腹劍之徒,毫釐之差,精微處惟憑孟子所謂眸子而鑒察之。

且凡天下之事,莫不有其理,亦莫不有其情,於情有未達則其理不可通。理是固定的,情是流動的。所以我在《吾國與吾民》書中說:西人斷事之是非,以理為足,中國人必加上情字,而言情理,入情入理,始為妥當。因為我們知道,理是定的,推演的;情是活的,須體會出來的。近情合理始是真知,去情言理,不足以為道。這是中國人思想法之特徵,所以生出中國之近情哲學。情字用法,亦西洋所無。大都指變動之情勢。(參見《論情》篇)。若單言"狀況",指固定的,亦可以英文dition表出,若言"情狀"則必有深一層的理會。孟子所謂"苟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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