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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裁切成方形的灰色天空之下,修凡正勤於練劍。
劍刃划過空中,發出短促的尖銳聲音,無數次、無數次,不停地重複、再重複。
聚精會神,彷彿只為此,只存在於這一瞬間,修凡像是朝著什麼持續地揮砍、刺擊。
有時整齊、有時不規律的間隔。
基本上是傳統騎士團的劍法,卻交織著自我流派的動作,變化無窮的劍術不停出乎觀者意料之外。
這樣的流派不存在於世上任何地方,而是由他個人鑽研所創生,為了不存在之人,不存在的流派。
這裡是被柱廊環繞的騎士團本部中庭之一。二樓的牆宛如掛在柱廊上般高高聳立,牆上等間隔並列的窗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中庭。
天色灰濛,四周的牆、地面的石板也都是一片灰色。雖然種植了一些草木,但是在代替了天花板的厚重雲朵相互映襯之下,反而編織成一幅猶如監獄中的光景。
除了他沒有別人在場。抑或該說,鍛煉時他必定選擇獨自為之。
並不是為了躲起來進行,只是比起團體他更好孤獨,僅此而已。
修凡持續揮舞著劍。
取代本身心臟所埋入的人造物,從其中送出的活力沒有任何不協調的感覺,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疑惑,除非實際觸碰,或是從胸口探看,幾乎讓人忘了自己的身體里其實埋有魔導器。
光是將陽光遮掩還不滿足,在這更加低垂昏沉的雲朵之下,修凡持續揮舞著劍。
一滴、兩滴,從空中落下的水滴在地面上畫出小小的圓漬,數量逐漸增多。
不久後正式下起雨來。受到雨滴拍打,草木葉片、石板各自隨心所欲地發出聲響。
修凡持續揮舞著劍。
漸漸地,他的動作越來越激烈,猶如失控的機械,彷彿在說乾脆四肢就這樣碎成萬斷飛散也無妨,隨著雨水一同流逝也無妨,朝著什麼一味地——。
「精益求精是很好,可雨水會讓身體失溫,令人難以恭維呢。」
修凡停下動作,緩緩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騎士團長亞雷克榭不知何時來到了柱廊一隅。數名騎士——團長附屬的輔佐官——跟隨在後,他們朝著修凡恭敬地低下頭。
修凡將劍收回劍鞘,默默無語地向亞雷克榭行了一禮,但依舊站在雨中。
「你改了慣用手嗎?」
修凡發現亞雷克榭的目光停在自己的左手上。以前,他——曾經的他——是以右手揮劍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刻意換了手。不過以前操作著弓劍變化自如的武器時,也未曾換手而以左手持劍,因此並非如旁人所想的那樣勉強。話雖如此,也應無特地換手的理由。
「並無妨礙。」
聽到修凡簡短的回答,亞雷克榭點了點頭,這話題便告了段落。
「看來你的身手又更上層樓了呢。」
亞雷克榭的語氣並不求回應,他一邊招喚修凡入柱廊中。
「雖然缺額的補足有所進展,騎士團整體素質低落的問題卻難以避免。遲早也會要你擔任教官吧!就指望你了。」
本身便擁有卓越身手的騎士團長,像這樣對誰投以肯定之語實屬罕見,輔佐官們都十分年輕——向修凡投以讚歎的目光。
然而修凡本人卻只有輕輕垂下眼神點頭回應,任憑水珠從瀏海滴垂而下。
沒有任何不快之貌,亞雷克榭從柱間仰望天空。灰色的雨滴從陰暗的空中霏霏落下。
「……就算是、擁有魔導器,並以此自鳴得意,結果我們至今依舊連天氣都無法盡如人願。」
亞雷克榭在此將話停頓,筆直地凝視著修凡的眼睛。
「但是有朝一日,修凡。不知要到何時,但是必定……」
修凡無言以對,只是默默地接受他的視線。
「閑談能否請到此為止呢?」
話聲中帶有的不悅之意毫無掩飾。不知是否一直身處輔佐官們的陰影處,一行人旁邊不知不覺間站著一名不同於眾的人物。不用看輔佐官們臉上的表情,修凡便認出了他的身分。
與鍛煉無緣的削瘦身材,以華麗刺繡裝點的長袍以及特徵明顯的圓筒形帽子,更別提在騎士團長前卻毫無退縮之色,整張臉上表露的強烈自信心——是評議會的人。
「諸位大人都十分忙碌,時間可是很緊的,還請您別忘了。」
「我知道。」
亞雷克榭表情毫無改變地回答了聲音的主人
「克歐馬雷,之後交給你了。」
「是!」
不知是否出於緊張,輔佐官的回應有些過分大聲。亞雷克榭點點頭,再次往修凡說道:
「先走了。你注意別感冒了。」
不待他應聲,亞雷克榭便消失在建築物深處。除了名喚克歐馬雷的年輕人之外,其餘輔佐官皆一個行禮,匆匆尾隨離開。
評議會的男子最後一個離去,臨走前他對修凡瞥了一眼,但那眼神中明顯地——刻意要表達給對方——含有侮蔑之意。
「那是費亞連監察官。」
等到對方已不見身影,克歐馬雷才低聲說道。
「是評議會派來的。他就那樣一天到晚纏著團長閣下,啊,不,是與團長閣下同行。」
修凡輕輕點頭。
「他們一定是覺得騎士團力量減弱,現在正是好機會吧!總有諸般理由真是幾乎每天都從旁干涉,簡直沒辦法工作。團長閣下現在要去參與的會談也是,根本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修凡的目光依舊停在亞雷克榭等人離去的方向,於是克歐馬雷繼續說道:
「對方是英格里斯與葛迪尼亞兩卿,還有卡克塔夫公卿,每個都是評議會的重要人物。」
修凡也聽過這些名字。想將騎士團踩在腳底下的評議會之中,尤其可說是急先鋒的人物。這些成員要與政敵會談,絕不會是喝茶閑聊的場面。
「諸位原本就對閣下的方針採取否定態度,再加上那場——」
「嗎?」
沒料到會有回應,克歐馬雷雙頰泛紅點了點頭。眼前的人物正是在那場中存活下來的英雄啊!
英雄修凡·奧爾崔因。
無視滿懷感動毫不隱藏的克歐馬雷,修凡的目光回到中庭,不停紛落的雨讓屋檐對側的光景一片朦朧。他一邊凝視著中庭,彷佛想從其中看出些什麼,一邊品嘗著方才他說出口的話中苦澀。
。
那殃及全境的一連串悲慘事件,曾幾何時,人們開始如此稱呼它。
嚴格說起來,那根本不是「戰爭」。
過去,吶喊著要擴大自治權的公會勢力曾經引起嚴重的動亂,但即使是那時候,也沒有使用「戰爭」這樣的說辭。在這是唯一國家的提卡·琉米雷斯,「戰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並非國與國的衝突,更何況連起因為何都尚未有個定論,會稱之為「戰爭」,純粹是因為被害過於巨大之故。
儘管受到結界保護,卻有許多都市被蹂躪摧毀,這樣的事實只認定為魔物的襲擊,人們實在難以接受。
許多流言傳開——。
宛如訓練有素的軍隊般,魔物讓騎士團身陷圈套:魔物比起人類更優先破壞機構設備:還有不把結界放在眼裡,未知的巨大魔物,云云。
生還者鮮少造成資訊欠缺,煽動了人們的不安。有關當局發布的消息又極為有限,人們無法獲得滿足。
「老實說,那個結界居然會被攻破,我到現在都還難以置信呢!因為現存的都市結界目前也都好好地防範著魔物啊!乾脆查出來結果是故障該有多好。」
彷彿是人們的代言,克歐馬雷說道。
「而且結界魔導器又無法重建,遭受破壞的都市只能全部放棄,這種事在千年來的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可就算如此,評議會光是追究騎士團的責任也太過分了。因為本來就是這樣嘛!在各地與魔物戰鬥,帶來勝利的不是別人正是騎士團啊——」
越是興奮越是滔滔不絕,克歐馬雷像是煞不住車似地不停說著,看來對方是修凡讓他太過興高采烈,都忘了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在中奮戰,活著回來,屈指可數的騎士之一。
活著回來。
活著。
修凡感覺到自己心中某種不悅之感似是蠢蠢欲動,他於是將注意力轉移開來。
「你不是找我有什麼事嗎?」
克歐馬雷回過神來,雙頰漲紅猶如被師長斥責的學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