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威廉荷頓共進午餐

我想電視上看舊電影,每當放映威廉荷頓(WilliamHolden)主演的舊電影時,就想起與他進午餐那尷尬的往事。

我讀中學時就迷上威廉荷頓,他舉止瀟洒,風度翩翩,令我對他傾慕不已。後來他演了些以香港為背景的電影,如韓素音的「生死戀」和「蘇西王的世界」(TheWorldofSuzieWong),更使我為他顛倒。

沒想到,住在香港的時候,有一天,商業電台老闆何佐志的太太打電話邀我下星期吃午飯,因為他們的好友威廉荷頓要到香港來。我驚喜之下,手腳發冷,何太太說,比爾(威廉的昵稱)每年都來香港走走,因為他喜歡這地方。我和何太太是相當熟的朋友,她知道我寫了幾本英文小說,認為介紹我認識這位大明星該是滿有意思的。

我問,還請什麼別人?她說,賓主共十人,中外都有,都是熟人。其他是什麼人我聽了就忘了,地點是希爾頓酒店頂樓鷹巢西餐廳:「你能來嗎?」

我能來嗎?除非天塌下來了,我會不能來嗎?

我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卻頓時變成了痴心的影迷,什麼都顧不到了,只期待遇見我的偶像。我考慮要穿什麼衣服。鷹巢是有名的西餐館,所謂上層社會光顧的地方。我沒去過,但猜想要穿得標緻一點。我翻看掛在衣櫃里的旗袍,挑來挑去都不滿意。終於決定下本錢,到彌敦道的衣料店,花了整個下午,才選了一塊粉紅色亞麻布——當時很時興——的材料,叫裁縫縫件短袖夾旗袍。我也買了個白色皮包和一雙白色高跟鞋,打算戴一對珍珠耳環,一條珍珠項鏈。大大方方,也相當時髦。花了不少錢,但是與威廉荷頓吃午飯,豈可隨便?

與偶像見面那天終於等到了。昨天,我去美容院做了頭髮。今天早上,打發孩子們去學校之後,我要去看牙醫,是早約好的,我不吃早飯,因為怕張開嘴巴讓牙醫補牙時會倒胃。猜想回來之後將有從容時間換衣服,搭汽車到尖沙咀碼頭乘天星小輪過海,再搭計程車到希爾頓酒店——那段路並不遠,但是烈日炎炎,還是坐汽車好。

牙醫讓我等了一會兒便叫我進去。我每看牙醫時,抱有個原則,即先向他宣布:我是全天下膽子最小的女人,我怕痛。你要拔牙補牙都可以,就是不要用電鑽子觸到神經,一觸到我會全身抽搐而且不由自主地呼叫。我對牙醫說了這番話之後,他笑笑,便開始用錐子在我牙齒間亂戳亂刺,最後說,右邊有三顆牙齒有洞,要補。

「我怕痛。」我又說一次。

「那麼給你打一針麻醉劑好了。」

「那樣我就放心了。」

於是我張開嘴巴,閉上眼睛,讓他打針,把棉花塞在牙床邊,聽見他用電鑽子鑽磨我的牙齒,吹乾之後,用補牙的料子使勁推進牙洞,填滿之後,用電磨子磨平。連補三根牙,我都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心想,一切將成為過去,諸法皆空,不久即自由自在,就要和威廉荷頓進午餐了。

終於補好牙了。我付了錢,趕快走出診所,叫計程車回家,洗臉,化妝,梳頭,換上新旗袍,戴上耳環,項鏈,雙腳伸入新高跟鞋,提起新皮包,走到父親的卧房。他適值從美國來看我們,早上總關在房裡埋頭寫作。

「爸,今天有人請我過海吃午飯,」我說。「阿興會弄午飯給您吃。」

父親寫作的時候,跟他講話有時他會聽不見。他猛然抬起頭來望我一下,說,「你的臉歪。」

「呵?」

「你的嘴歪。」

我怔住了。

「我補了牙,大概麻醉藥的葯氣沒消失。」

「嗯。」他又低下頭繼續寫作。我把門關上,心驚肉跳,走回我的卧房照鏡子。果然笑起來,說起話來,嘴歪。摸摸臉,右邊下巴沒有什麼感覺。

看手錶,已經是應該出發的時候了。只好歪著嘴巴去。也許到了希爾頓酒店時,葯氣就消失了。誰叫我一再告訴牙醫我怕痛?不知道那傢伙給我打了多大一針麻醉藥!

喂,放鎮定點,對自己說。歪嘴的女人固然其貌不揚,既歪嘴又愁容滿臉更加丑!要保持鎮定,臨危不亂。

到了希爾頓,踩上自動梯到大廳,到女廁所里照鏡子。對自己笑笑。還是歪嘴。別笑好了。少說話。溫文嫻靜,別有風韻。乘電梯到頂樓,鷹巢西餐廳裝潢高雅,桌子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蝴蝶蘭。衣著入時的客人輕聲談笑,寬大的玻璃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海景,水光瀲灧。何氏伉儷和其他客人都到了,外子在設在鄰近的政府新聞處工作,也來了。只差威廉荷頓。長桌子,五人一邊。何太太讓我坐在一個空位旁邊,那空位顯然是留給荷頓的。侍應生用美語問我要什麼飲料。有人在飲用汽水,有人在喝酒。

「請給我來杯馬踢你,很乾的。」我幾乎不動嘴唇,吐出這幾個音節。「AdryMartiniplease,verydry.」所謂「dry」和「sweet」相反。調馬踢你雞尾酒時,意思說松子酒(gin)要多,苦艾酒(vermouth)只放一兩滴即可。關於調馬踢你的學問很多,傳統的做法是將料子和碎冰塊放在調酒罐里搖。○○七號特務占士邦則認為只可用匙子攪和,不可搖,否則會「碰傷」它。斟在高腳杯後可放一片檸檬皮或一粒青橄欖,但是我想,最重要的,是對侍應生鄭重地說,「Verydry,」使大家聽見,表示你在行。

調酒師調出來的馬踢你的確很香,我在牙醫手上受了一早上的罪,又為歪嘴的問題搞得憂心忡忡。威廉荷頓則隨時要來坐在我身邊了。我仰頭飲了一大口酒,頓時覺得輕鬆多了。

在座的人在談電影明星。有位太太說,她不喜歡亨福瑞柏賈(HumphreyBogart)那副粗魯的樣子,也不喜歡約翰韋恩(JohnWayne)那種牛郎的作風,就是喜歡威廉荷頓那斯斯文文的樣子。我點頭同意,沒說話。

何太太說,比爾何以遲遲不來?大家再來一杯吧。我點頭同意,又來了一杯馬踢你。喝在口裡是冰冷的、下肚之後是滾熱的。我感到非常舒適。

「你今天話很少。」何太太說。我點點頭。

「大概是因為要見大明星,緊張一點。」有人替我說。大家笑了。我又喝了一口酒。

陶淵明把酒叫做「忘憂物」,一點不錯。再來一口吧。人家嫌我今天話很少。那不好,要活潑起來。否則威廉荷頓來了,旁邊坐個木乃伊,豈不太殺風景?

「你自言自語在說什麼呀?」外子問。

「在背詩。」

「噢?」有人說,「背來聽聽!」

「我想對酒的頌揚,沒有人比得上李白,」我說,「他的《將進酒》是這樣的: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以下的我背不出來了。」

有人鼓掌叫好。「干一杯!」

「干一杯!再來一杯!」我感覺有點飄飄然。沒關係,《菜根譚》說,「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中大有佳趣。」

第三杯下肚之後,威廉荷頓終於來了。遲了一個多小時。穿著一套咖啡色的西裝,淺藍色襯衫,奶油色領帶,身材並不太高,風度翩翩,笑嘻嘻地說很抱歉,他遲到了。何太太給大家介紹之後,大明星便坐在我身邊。侍應生問他要什麼飲料?

「你在喝什麼?」他笑容可掬地問我。帥透了。

「馬踢你!」我說。

「我也來一杯。」

「要加檸檬皮或橄欖?」侍應生問。

「Whocaresifit』soliveorlemonskin,

Theimportantthingis,

Howlittlevermouth,howmu!」我說。

荷頓哈哈大笑。

「林女士愛詩,剛才背了首唐詩給我們聽呢,」何太太說。「李白的詩。」

那英俊的,傾慕已久的威廉荷頓向我莞爾一笑。「背給我聽聽。」活在當下,機會不再。

「是中國詩,」我說,自覺精神抖擻,頭腦極其敏銳。「那首詩倒有人翻譯成英文。有了,是WitterBynner翻譯的,叫做?BringingintheWine?:

SeehowtheYellowRiver』swatersmoveoutofheaven.

Enteringtheo,oreturn.

Seehowlovelylobrightmirrorsinhighchambers,

Thoughsilken-blackatm,havegedbynighttosnow.

…Oh,letamanofspiritventurewher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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