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一夫一妻生活的皇帝

高宗現在已經無能為力,羽翼都剪除了。武后並不是把大權搶去的,大權是從高宗手裡輕輕滑落的。在朝議的時候,高宗遇事不能決斷,甚至於弄得茫然摸不著邊際,這時武后對當行當斷之事表示明確的意見,這算是她的過錯嗎?她漸漸參加朝政,與群臣議事,意見表達得條理清楚,結論下得堅定不移。在這方面,她的確於事裨益不小。在這種情形下,高宗知道群臣和她的意見日形接近,日趨一致,對她的指示都遵命辦理。現在再也沒有個像韓瑗、來濟遇事勸阻的人,再沒有像那樣堅持己見的人。朝政自然進行得很順利,不過是過於順

利了。朝廷上很「聯合一致」,沒有提出異議的聲音,無須制伏不肯妥協的人,沒有一個人向武后陛下說聲「不」。許敬宗、李義府、袁公瑜,還有另外一些人,共同結成死黨,通力合作。這群狐朋狗黨完全是貪污腐敗,唯利是圖,搶人田產,奪人妻子,只是不直接犯上作亂而已。而李義府的巧取豪奪,尤為遠近聞名。他母親死後,出喪時送殯的行列竟達數里之長。這樣又有什麼關係呢?皇后願意看見向她唯命是聽的人有權有勢,富貴榮華。但是這種權勢榮華都是由皇后隨時予奪的。

高宗皇帝三十二歲時,越發衰弱多病,朝廷情形也越發不可收拾。從高宗永徽五年,他就時患頭暈,並有關節炎,不斷地頭疼、背疼。兩年之後,又兩臂麻木,時病時愈。常常不能在朝廷上接見群臣,即使坐朝,精神也不能專註。皇帝的精力日虧,皇后之勢日壯。於是皇帝皇后之間的私人秘事,竟成了人們閑談的話題。

在家庭里,高宗抑鬱寡歡,日子過得非常寂寞。有的人是生而賢德;有的人是被迫之下,勉強過著賢德的生活。高宗雖有四妃、九昭儀、九婕妤、四美人、五才人、八十一御妻,在武氏那樣陰狠嫉妒之下,有這些女人又有什麼用處?只要是記得以前王皇后和蕭淑妃的命運的,誰肯冒生命之險與皇帝同榻呢?這就是為什麼武氏一得權之後,高宗的孩子都是武氏所生的原因。這種情形的確是異乎常情。太宗皇帝有十四個皇子,由十個母親所生,另外有二十一個公主。太宗之父高祖有二十二個皇子、十九個公主。

高宗的婚姻生活,彷彿是被武后洗滌得乾乾淨淨,而且高宗的生活,純屬規規矩矩的一夫一妻制,就如同他不是皇帝。武后認為女人太多,會損害皇帝的健康。這種制度必須改革,於是就改革了。皇妃、昭儀、婕妤、才人、美人,都取消了。但是帝王之尊,後宮之內必須有不少的婦女;帝王的生活不能像一個和尚,不能像一個窮莊稼漢,否則要被王公笑話。不過數目上不妨減少,職務也另予規定,成為輔佐聖德的女官。為了提高道德,武氏創立了一個新制度,嬪妃的數目當然是削減,將皇妃改為二人,名叫「襄德」,官居一品;二品者四人,名叫「勸義」。官名堂皇而雅正,而這幾個女官,都要勸導皇帝,要使皇帝居德由義,不要越出名教一步,這是當然的事。其他各宮女也各有所司。卧房婢女的任務,是照顧衣櫥、登記禮品、傳達命令、跑零碎差使。這樣一來,宮廷之中,仁義道德之風為之一振。而高宗在皇族弟兄眼中,乃成了可憐蟲。

不過,又有一個例外的情形。武后有姊妹各一人,妹妹已經亡故。姐姐嫁賀蘭越石,丈夫已死,而今居孀在家,在武氏為後時,已受封為韓國夫人。因為妹為皇后,得以自由出入宮禁,不受宮廷規則限制。與皇帝皇后同桌進餐,在宮中亦有居室。如此天長日久,皇帝不覺對她鍾情。於是,人們竊竊私語。據說賢王就是韓國夫人所生,並非武后親子,此事容後交代。

在皇宮之中,往往有皇帝寵愛的女人吃東西後,突然倒地暴卒的事。韓國夫人一天中了毒,倒地抽搐而死。這也許是巧合,可是後來有些與高宗親近的女人也死得一樣。在御膳房裡,不會有什麼陰謀,因為皇家設有專門官員在廚房監視烹調,特為提防意外的。高宗又悶又氣,可又不敢追問,因為親眼看見武后,這位中毒而死的韓國夫人的妹妹,從容自若,無動於衷,只好認為韓國夫人自己吃了什麼東西,無須派人調查了。

韓國夫人的中毒暴斃,在高宗和武后的夫婦關係上引起了一個突然的變化。高宗現在非常孤獨,無人可與暢談,傾吐一下心裡的鬱悶,他覺得四周圍的牆垣越逼越緊,在大庭廣眾之下,固然要仰承皇后的鼻息,儼如臣屬;即便在家庭生活方面也毫無自由,一舉一動也受人嚴密監視,受人限制約束,什麼女人也不能接近。他心裡恨謀害自己情人的那個女人,竟然謀害自己的親姐姐。他心裡很不安,很難過,因為與韓國夫人的私通,竟使韓國夫人遭受謀害而死。他覺得羞愧,覺得膽怯,覺得怕武后,在武后面前的時候,他似乎總要動輒失宜

,遭受武后指正。

為要紀念韓國夫人,高宗將韓國夫人的妙齡美貌的女兒封為魏國夫人。他的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就發怒,心裡沒有片刻的寧靜。那位十幾歲的小姐魏國夫人,是他惟一無二的安慰。他為什麼不能當個大權獨握堂堂正正的天子呢?為什麼不能為所欲為呢?

一個精明強幹的妻子,事事都是她自己做的才算對,什麼事情都是蠻有把握的,並不是丈夫的福氣。在她跟前,不能鬆懈一點兒,不能有一霎時的放蕩,不能有一霎時的隨便。高宗對武后有點兒厭煩了,於是他策划了一次革命,最後一次革命。發生的經過是這樣。

若說蓬萊宮的興建是為了高宗的健康,也有一些理由,因為他不斷頭暈,骨頭疼痛,筋肉麻木。不過,舊宮裡老是有橫死女人的陰魂出現,武后要換個地方躲避邪魔作祟,才另蓋這所新宮,這麼說也頗有道理。新宮並不只是一所新房子,裡面有全套成格局的大廳,有坐朝的大殿,有專用住宅,有花園,靠東邊有為太子特建的宮院,有書房,有侍中和中書令的公堂等等。是由京都附近十五省征來的十萬民工建築的。文武百官奉令捐獻一月的俸餉,補足建築的經費。新宮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比由隋朝接收來的舊宮富麗堂皇得多。

武后時時在活動,沒有片刻稍停,真是把高宗折磨得厲害。她喜歡新的宮殿,新奇的官銜,一切新奇的事情。在高宗龍朔二年二月四日,武后把文武百官的官銜再議之後,多有更改,其實並無明顯之理由。過了八年,又改回舊名。這樣,至少她自己覺得是在有所作為,並非因襲歷代帝王的成規。因為深信自己的命運,她歡迎一切上天的徵兆,真的也罷,假的也罷。她已經把高宗的年號更改了兩次。有一次外省一個農人,在洪水泛濫的時候,看見了一條鱷魚,在渾濁的水裡,那條鱷魚看來像一條龍,的確像一條龍。也許是一條龍。武后相信那一定是一條龍,那是帝王的祥瑞之兆。於是她把高宗的年號改為龍朔。新宮中的朝議大廳含元殿落成的時候,她又把高宗的年號改了一次。據說孔聖人降生之時,曾有靈獸麒鱗出現。這次是有人看見了御膳房拋棄的一個鹿趾,奏稱大概是麟趾。武后相信那一定是麟趾,於是把高宗的龍朔年號又改成麟德。

把皇帝的年號一改再改,令人計算年代非常不便。可是這種情形竟然愈演愈甚。因為一則武后相信文字的魔力——她一再更改王公的名字,以後再提。二則她喜愛發號施令,一時心血來潮,便頒布旨意。比如說,早飯之後,她說:「我想到了一個新名字!就叫它吧!」就輕而易舉地改了。往以後看,就知道她改變曆法,把十一月改成正月。她所要做的只是說一聲:「一年由十一月開始吧。」後來又說:「一年還是由正月開始吧!」有時在一年中間,她把皇帝的年號改變兩次,所以那一年就有三個年號。比如說,武后甲申年就是。她一生所更改的皇帝年號,累積有三十三個之多,真是女人反覆無常輕舉妄動的奇聞。別的帝王的年號,通常只有一個。

現在新宮裡又鬧了奇事。新宮之興建,是好讓武后離開舊宮,因為舊宮鬧鬼。但是舊宮的冤魂似乎隨著武后來到了新官。這也頗合乎情理,因為新宮原與舊宮接連著。新舊兩宮之間,人走起來也不過十五分鐘,何況是鬼呢。武后找了一個道士郭行真,畫符念咒,燃燒紙符。這種令人懷疑的舉動數夜相連。這些夜間的活動武后是何所取意,誰也無法知道。一夜一夜的,只有武后和郭道士在一起。據說,除去武后,任誰也不能走近,否則冤鬼便不肯離去。非得斷絕人跡萬籟無聲才行。

武后連夜和道士秘居室內,由太監王伏勝奏明高宗。高宗一聽大怒。與道士秘密相會姑且不提,求男覡和術士作法就是大罪,王皇后就是那麼犯罪死的。

高宗的心裡出現了一個念頭,自己也驚惶不定。自從韓國夫人死後,他和武后的夫婦之情就流於勉強,徒然存個形式。他懷疑武后謀殺了他的情人,武后自己的親姐姐,不過話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自己憂鬱,凄涼,性情暴躁起來。結婚了五六年,高宗已經看出來武

後心腸硬,狡詐刁滑,野心勃勃,狠毒殘忍,而且妄自尊大。當年對高宗逢迎阿諛,曲意奉承,現在對高宗竟傲慢不恭,時露慍色,往往教訓糾正,像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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