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奧撒塔克峰的積雪已經融化,三岔驛湖水大增。李飛只身前來三岔驛杜宅,發現只有一對僕人住在那兒。他告訴僕人,他是柔安請來的,為打算上喇嘛廟去看他們的老爺子。並且杜小姐自己也要來。

三岔湖位居甘肅南部的岷山東麓,湖水一平如鏡,南面有巨大的岩石斜向湖邊,而其他三面則是一連串長形低禿的紅土丘陵。一條河川由湖面向西北流去,進入起伏的谷地,和舊洮州相連接,以前杜恆曾經在洮州設立官府。三岔驛的杜家大宅隱蔽在南邊的幽徑里,四周都是山岩,坐落在半里高的陡坡上。屋後有一片叢林,可通往陡坡另一面的沼澤地。除了深澗旁的一條小徑之外,根本無法進入大湖的東面,況且位於溪水北流入洮河的岷山山腳下,整個大湖就像是一塊隱秘的綠寶石,幾乎沒有人知道。散居在這裡的居民大部分是回人,這兒可以說是洮州以北回人區的南限。岷山山區則住著羌族、玀玀的土著,以及從南邊移民來的西藏人。在杜大夫的那個時代他喜歡到這個美麗的別墅來度假,這棟別墅是個漂亮、不花錢又沒人要的玩具。這塊地根本毫無價值,因為漢人都不願意居住在這個離省東部熱鬧區域那麼遙遠的荒山野地。自從柔安的叔叔靠發展鹹魚事業,把這個毫無價值的玩具變成杜家的財源,於是一個繁榮的漁村就建立起來了。這個漁村和北岸三里外的回人村落成了這個區域惟一的人煙。

李飛站立在這棟古宅的走廊上,心中充滿了奇特的感覺。這是一棟石砌的平房,這裡面刷上了石灰,中間是一間長形的客廳,兩端盡頭是廂房。大脊樑橫在天花板上。屋裡的牆上掛著一幅左宗棠戴武官帽、穿戰服、著緞靴的畫像。他那一張圓圓的臉上掛著莊嚴的表情,留著一撮鬍子,手指甲少說也有兩寸長。高大的櫥櫃及巨額的傢具都把那個時代的風采表露無遺。

由石板長廊往下望大湖,可以看到一條蜿蜒的小徑,在常年失修的荊棘雜草中若隱若現。底下的漁村掛著一長列的磚房,岸邊還停泊著許多漁船,沿著堤防緊列。煙囪上曬掛著深棕色的漁網。幾個村童在村子後面的小路上玩耍。漁婦都在長排房屋的東邊清洗早上捕回來的魚兒。一排楊柳在曲折的東岸旁扭動著淡綠金黃的細腰,現在湖岸已被棕色岩石的陰影遮蓋住了。岩石比湖面要高出三百多尺呢。山岩的綠樹叢中生長一顆碩大的青果樹,散開的樹葉像是一把撐開的陽傘。湖水把左岸旁的踏腳石給淹沒了一大半。一片山脊伸向水邊,另外一側圍繞著回人村莊,形成一片松樹林,鷺鷥築巢的岬灣。微風拂過陽光下的叢林,連在屋裡都聽得到松濤聲響。在南岸附近的水灣處,湖水在崖壁之下顯出深綠色澤,而在湖面漸寬處,水色又化成藍紫色,因為和對岸的紅土丘陵相互映照之下產生的景象。周圍的山上都顯得綠意盎然,愈靠近東山的叢林,顏色就愈深,零落的白楊樹、梣木和楓樹都隨著草地上鮮紅的草毒迎風搖曳。在這片土地上沒有圍上籬笆,因為杜恆大夫不喜歡這個主意,他認為只要是眼睛能夠越過湖面看到的整個土地,全都是他的財產。

李飛徘徊在午後的走廊上,不斷地向東邊的山峰望去。柔安應該是打從那個方向來,他自己也是從那邊來的。

「小姐如果早些從天水出發的話,這時候也該到了,他們通常都是這個時候到的呀!」阿三說。

他走下斜坡,沿著漁村後面的鄉路漫步,然後又轉到距離屋宅約兩公里外的青果樹那條山路。他走到一株樹下等待著。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荒野的谷地,山溪旁則有一片樹林。他可以看到柔安從遠方走來。

不久,他看見樹林附近有一個紅色的人影移動。他確定那是柔安。她騎乘著一匹黑色騾子,有個男人則走在騾子旁。等他認出那紅色毛衣及嬌小的少女身影,於是拚命叫喚揮手,而對方也揮手作答。他的心怦跳不已。開始向她跑過去,竟然能在這塊荒涼的谷地中遇到她,真是美得像做夢。他覺得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他們緊緊地拴在一塊兒。柔安的膽子真大!

「柔安!柔安!」在相距五十碼處,他呼喊道。

經過費力的騎騾旅程,她滿臉通紅,髮絲也一迸一迸地飛揚起來。他眼見騾子停下來。柔安輕快地自馬鞍跳下,快步地向他飛奔過來。在他尚未搞清楚的時候,她已經把臉埋入他的胸膛,站在一旁微笑的騾夫有點難為情,可是柔安仰著臉,眼睛充滿著喜悅地看他說:「總算見到你了,飛!」

他擁抱著她一會兒。「柔安!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沒有想到我會遵守諾言?」

「我知道你會。只是我不敢奢望——不敢相信——」然後他鬆了一口氣說,「不管怎麼說,你總算來了。這一切簡直就像是在做夢。」

她轉個身,走在他的身旁,騾夫也在後頭跟著。

「你見到了我母親?」他問道。

「是呀。我還替她帶了個包袱給你。飛,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可是不知從何說起。」

「別說啦。有你在身邊,真是太棒了。你不知我多快活。」

他們手拉手爬上山脊。在山頂上休息了一會兒。柔安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精神顯得很充沛。騾夫從後頭跟上來,拍拍騾子的側腹,催它前進。

「你先走吧,」李飛對騾夫說。騾夫就牽著韁繩,慢慢地帶牲口下坡了。這時柔安感覺李飛的手臂環抱著她,便把頭倚靠在他肩上,胸部上下起伏著。她覺得李飛的氣息緊貼著她。

他帶她坐在樹陰里的一塊石頭上。強勁的山風不斷吹來,柔安俯身凝視下面的大湖。懸崖下的湖水已經是一片深綠色,輕風一吹,湖面掀起了陣陣漣漪。在他們右側的西北方有個水閘,在斷崖下若隱若現,水閘下方有一道寬闊的河床直通溪谷。

柔安靜靜地,低頭看看自己的雙腳。

「你在想什麼?」

「想你出奔的經過。」她抓起一把細砂,而讓它慢慢由指縫中落下去。

「你不會替我擔心吧?」他用手緊握住她的小手。她把身子靠向他。

「在這世界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他悄悄地說著,熱烈地擁吻她。她雙目緊閉,嘴唇微張。當他撫摸她的小耳垂時,她才睜開眼睛呢喃道:「飛,你安全嗎?」

「是的,我當然安全了。」

她挺直身子,頭髮披散在兩肩上。「你聽到了楊少河被槍斃的消息嗎?」

「是的。我在天水的報紙上看到了。」

「你自信能照顧自己?」

「是的。你呢?」

「不必為我擔心。你不了解女人,對嗎?」

「也許我不了解。」

柔安站起來,拉拉弄皺的毛衣。

經過一個很陡的下坡路。然後路就漸漸平坦了。「我父親病了。」她說,「我們明天必須上山去看他。」

她直往前走,比李飛慢半尺左右。和風吹過日晒後的草地,帶來了桃樹和松樹的芳香。一群村民和孩子們聽到他們來了,就走到路上看他們。柔安一一地向大家打招呼。

「我小時候常來這裡抓螯蝦。」她說,「有一個回教徒的小男孩,大我一歲。我們常去淺水灘。他是個游泳好手,當我在釣魚時,他就到水裡玩耍,一絲不掛地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只要魚一吃餌,我總是叫他幫忙,他就躍入水中,游向船邊,幫我解下魚鉤,再鉤一條魚餌上去。現在再也看不到蛋子在附近逗留了。每次我來到三岔驛,我總是想起小時候和蛋子遊玩的時光。」

「蛋子。這名字好怪。」

「他是個回教徒的小孩。當一個名叫白狼的亂賊首領一路燒殺擄掠時,他的父母被殺。那時他只有六歲。我父親在洮州發現他,把他帶到這兒。他不會說漢話。他所學的第一個字就是『蛋』字,他很高興,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念。就這樣『蛋』變成了他的名字。」

***

柔安輕快地走上通往門廊的花徑。古舊的花缽擺在牆邊,裡面卻是空空的。一顆巨大的木蘭樹長在近籬笆門口,葉色深,還有棕色的花苞。花園裡雜草叢生,顯得非常荒蕪。

「現在沒有人來住了。」柔安幾近辯解地說,「這花園沒有適當地照顧。」

阿三的太太達嫂站在門廊上。「小姐,你回來了。」

「是的,我整整一年沒來了。」她很快活地對這婦人說,「你已見過李先生了。我們已經訂婚了。」婦人盯著李飛瘦瘦的身影半晌說:「小姐,為什麼李先生沒告訴我?」這時他只向柔安眨眨眼,並沒表現難為情。

「飛,進來吧。」她說,像一個驕傲的女主人。拿出一些錢,叫阿三付給騾夫。等阿三出門,他太太也下廚去後,柔安把行李打開,取出李飛母親托她帶的包袱。

「在這裡。」她說著,面部充滿了完成一件重要的家務的喜悅而眉飛色舞。

「你為什麼那樣介紹我呢?」李飛大聲說。

「別出聲。」她屏住氣息,「你會明白的。」

達嫂端來一盆水,放在牆邊大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