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那天晚上,省主席的花園官邸寂靜無聲。坐落在城北區較偏僻處,四周都築著泥牆。前門通往房子之間有一條長的磨石路,路的兩旁種有果樹,後院則有一大片菜園子和蓋在大木門旁邊的一間馬廄。通常到了晚上這個時間,屋裡都燈火通明。幾輛轎車停放在門口,有衛兵站崗,禁止閑雜人等靠近。

對範文博的手下而言,這根本就是一項簡單的任務。文博已經審慎地計畫好了。而且當他聽說遏雲是被關在花園官邸里,而不是滿洲區,問題就更簡單了。他計畫在大家熟睡之後,叫手下爬過那座短土牆,脅迫衛兵說出遏雲被關的所在,然後把她救出來。

飛鞭和豹三都是行家,他們不怕衛兵。懂得如何出其不意而且身手敏捷。他們的消遣就是把一個重約四五百磅的石磨舉起來,遏雲的體重絕不超過一百磅。有事可做,他們就來精神了。經歷六百年的「白蓮教」豈是鬧著玩的。雖然改朝換代,這些囊括了豪放勇士的民間秘密組織都仍然留存,深入低層社會中。因為老百姓需要庇護,所以他們仍能留存,尤其是政府沒有能力保護百姓的時候,他們就想法子求自保。如果政府賢明公正,這種秘密組織的數目就銳減,但是,那種拳友互助金蘭之交對某些人仍有吸引力。如果政府昏庸無能,秘密組織就如雨後春筍般增多,許多被租賦壓得喘不過氣的庄稼人也紛紛入會。在宗教教頭的領導下,他們形成龐大的力量,甚至威脅到朝廷的安危,「義和團」就是一個例子。在一個長遠的傳統忠心和嚴密的階級規矩之下,他們在年節、除夕時互相償清債務,好讓彼此渡過年關,並且對外地來的會員施助,使他們真正成為四海之內的兄弟,類似的這些情況都派得上用場。他們可以在出遠門的時候,把未嫁的閨女託付給值得自己信賴的弟兄,也可以在死前把孤兒寡婦交託給情誼深厚的金蘭之交。

範文博聽說有一個舞會,而且滿洲軍閥也將前往,就放心不少。因為他可不願意在營救遏雲的時候傷害任何人。搭救遇雲的事他不擔心,令他擔心的倒是她脫險後會發生什麼事。

他派傭人老陸去找飛鞭,在一處他們常常出沒的地方老陸找到了他。

「告訴范大叔,我半夜會把遏雲送過去。這不是和吃豆腐一樣簡單嗎?」

儘管嘴上這麼說著,飛鞭可不敢對這個重大的儀式掉以輕心。他對豹三使了一個眼色,要他跟他走。他們走進一間酒坊,叫了兩斤熟牛肉和幾塊麥餅,匆匆吃完,又打了一壇酒。然後他們到一家香燭鋪子,扔下兩個銅板,買了一包香。

「豹三,你去找小劉,叫他在蓮花池邊準備一輛黃包車。我們會經過那條路。要他把黃包車的篷子蓋好等我們,不過地上可要點上一根香哦。我們大概在半夜就會到。」

飛鞭回他那幢兩間房的屋子。又喝了一些酒,覺得很舒服。不久豹三推門進來說,他已經吩咐過小劉。

每回飛鞭要去冒一次險,他就覺得自己還很有用,他喜歡提起前一次的功績,包括以前他毆打隊長從河南部隊逃脫出來的舊事。他腦子裡充滿了吃狗肉的魯智深和上景陽岡打虎的武松等英雄人物。他有一次試著吃狗肉,可是才吞了兩口就全部又吐出來了。打從那次開始他就更崇拜魯智深了。傳說中智深和尚吃得下一條狗,令他大惑不已,也更令他相信魯智深是個英雄。

「我們不行。現代人根本不能和古人比。」

過去三個月的日子太平靜了。而現在春天到了,城裡又有這麼多車和觀光客。他希望發生一些事情,好讓他活動一下筋骨。

「真謝天謝地有這個東北雜種。他如果不架走遏雲,這個春天我還真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好呢。我現在也不用擔心快到端午節了,范大叔總是會記得的。走吧。」

他點了幾炷香,走到院子里,把香插在地下。向地上灑了三杯水酒,他和豹三面對著東南上空鞠三個躬,尋找一顆流星——叫做「賊星」的那顆。等了五分鐘,才有一顆出現。當一顆閃亮的賊星划過天際,他用手摸著眉毛,心裡很高興。他正和天上的玉皇大帝招手呢。有時候當他雙眼接觸到南面天空中閃閃的天狗星,不禁好奇智深和尚如果在天上喝醉了,又碰到這隻狗,它會遭受什麼樣的命運呢。

他對這個好兆頭很滿意,就把香留在地上,和夥伴走回屋裡。一想到這次的任務,他就特別高興。回想到舞台上那位令他仰慕的姑娘,心裡就熱烘烘的。

「等救遏雲出來的時候,由我來背她。」豹三說。

飛鞭覷著他:「你這歪腦筋!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會自己背她。」

兩個準備好了。他們把衣服扎進寬寬的黑布腰帶里去,武器藏在腰帶內,並且在頭上綁了一條黑布。除了不讓別人抓他們的頭髮之外,布條還可以蒙面,也可以用來蒙住敵人的眼睛,有用得很呢。

***

遏雲擔心了一天一夜。當她跨下汽車的時候,心裡一直發抖,因為身邊都是衛兵。她知道自己是應邀來表演的,可是心裡一直有被拘捕的感覺。她會很有禮貌地表演完畢,然後趕快回家去。

被帶進主席家裡的時候,她看到一群男女正在吃飯喝酒,屋子裡燈火通明。她一進去,所有的目光都移到她身上。

士兵已經放開她的手臂,站在她身後。

「這是楊主席。」

遏雲鞠個躬,說道:「主席大人,我被捕了嗎?」她掃視席間衣冠華麗的客人,不覺滿臉通紅。

「當然不是,我是請你今天晚上來表演的。」主席大笑說。

他示意兩個衛兵退下去,僕人在遠離桌子的地方替遏雲端了一把椅子,又倒了一杯茶給她。

很彆扭地過了十五分鐘,大夥繼續吃吃喝喝,沒有人理會她。她眼看這種情形,怒火漸漸升起。這又是一個漫長而無休止的宴會。趁著上菜的空檔,好長的一段時間裡,大家說笑、划拳、罰酒。她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忽然大家安靜下來,然後滿洲將軍看著她說:「哦,崔遏雲也在。我們聽她說一段吧。」

別的女孩子也許會覺得,應邀到省主席的家裡,為這麼重要的客人表演真是一大榮幸。遏雲正好相反,她急得要命。她心裡只想著快點兒說完一段書,能早點回家去。

幸虧在她說到一半的時候,僕人端來一大盤八寶飯甜點,可見宴會快要結束了。

「來,來,趁熱吃。」主席夫人粗啞的大嗓門讓她覺得很刺耳。

在座的人個個拿起湯匙,自在地品嘗這道菜,幾乎沒有人在聽她說書。

遏雲生氣地往小鼓上一敲,不唱了。鼓聲驚動了在座的人,大家都回過頭來。

年輕的司令起身,把她拉到餐桌旁:「你該吃點東西。」

「謝謝,我不餓。」

「坐嘛。」有人替她拉了一把椅子。

「如果你們還要我說一段故事,我就說。不然,我就要回家了。」

滿洲將軍頻頻催她坐下,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

「將軍要你坐,你就該聽話坐下來。」省主席說道。

「我不配。」

「彆強辯。」司令強按她坐下。

所有的眼光都落到她身上,她覺得很不是滋味。司令舉杯向她敬酒,她只淺啜了一下。司令走近她,高舉著酒杯說:「這樣可不行。來,乾杯。」

「我真的不行,我不習慣陪人家喝酒。」

主席夫人開口了:「將軍這可是給你面子哦。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不懂規矩、擺臭架子的戲子。」

「請您見諒,我頭痛。我能不能回家?」

「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留在這兒。」

這下子遏雲可嚇慌了。

「裡面有一個好房間。你如果想休息,可以進去。」他的手又放在她的肩上。

「遏雲如果真累了,應該進去躺躺,將軍頭也正痛著。兩個人都該進去歇歇,頭痛自然就會好啦。」副官的妻子說道。

遏雲生來脾氣就壞:「我是幹活兒的女孩,可不像你們這些貴婦人。我的頭痛不是陪別人的丈夫睡覺就會好的。」

「臭婊子!好大的膽子!」主席夫人說。

「讓我來,你們都不懂得應付女人。來,你去躺一會兒,我的車子會送你回家。」司令柔聲對她說。

「那麼現在就送我回去,我不要進去躺。」

現在司令的眼神比剛才省主席的衛兵更令她心慌。「我告訴你,你們這些體面的人各有丈夫和太太。為什麼就不能放過一個可憐的弱女子?我賣唱,我可不賣身!」

主席站了起來。「將軍,我向您道歉。沒想到一個在街頭賣藝的竟膽敢如此無禮。」

遏雲還沒來得及弄清事情,衛兵就把她雙手抓住,拖她到一間密室。她把門鎖好,然後看看房間的布置。一張豪華的外國床,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她怒氣未消,等著看事情的發展。

外面的喧鬧聲並沒有停止。

說也奇怪,竟然沒有人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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