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西安很少有這麼顯赫的聚會,所以城裡也很少開舞會。所有重要官員和眷屬,不論會不會跳舞,都被邀請了。外面停放了各式各類的轎車,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在街口守著,只准許有門票的人士通過。大廳最多只能容納兩百人,擠得動彈不得了。一個號稱有四把小提琴的管弦樂團正在講台上演奏,台上硬是放置了一張講桌,頂上掛著大布條,上面有「歡迎×將軍!收復東北!」的標語。李飛一看到那張講桌就發愁了。看樣子有人要上台向大家發表愛國的長篇大論了。

底下的人們喧鬧不已,似乎很興奮。省主席和他那位古板的太太也來了。在場的還有警備部隊的戴司令,以及西安社交界稍微次要的人物。男士們穿著正式的禮服,長袍外罩馬褂。楊主席很突出,飽受風霜的臉和身上的絲袍極不相稱。而那位滿洲客則和其他年輕男士一樣,穿著西式小禮服;短小的身材和一張微棕色的圓臉,頭頂上只冒著稀疏的幾根毛髮。只因為身邊圍繞著許多美麗的貴婦,大家才注意到他,他挺直地站著,對每人微笑。總是有一撮人群擠到他身邊去聽他說的每一句話。稍微年輕的男士穿著藍色中山裝,很引人注目。也有幾位外國牧師攜眷參加,雖然她們原則上不贊成跳舞,不過實在很想一睹滿洲將軍的廬山真面目。

女士們穿著優雅高貴的絲綢袍。其中不少已趨中年的舊式婦女,她們專程應邀來看看這位顯赫的將領。政府首長連子女都帶來了。老婦人的頭髮往後梳,光光滑滑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然而年輕女人則梳著波浪式捲髮。她們之中除了少數的幾位經過特別髮型精巧做過以外,大部分都是長發披肩。這是西安正流行的髮型,不過西安的潮流要比上海晚了兩年。

所有會跳舞的新潮太太們都被邀請了。這些少婦衣著入時,可是身份地位不很高,她們之所以被邀請,是因為會跳舞的女人太少了。其中有一個尤物,正在財政部長的身邊。聽說以前是個歌女,一雙明亮的眼睛和那一臉靈巧、高雅的笑容使她輕易地艷冠群芳。算起來她應該是姨太太,因為財政部長有個老妻住在湖南鄉下。至少他在西安任職的這些年裡,他只有她這麼一個妻子,在公開場合里大家都叫她太太或丁夫人,根本無視於妻與妾之間的界線。

李飛看到杜家人都來了,只有杜太太沒來。杜市長本來不打算讓春梅來,他太太也認為這麼一來她的地位會被搶走。不過這是難得的社交活動,春梅堅持要來,甚至不惜考驗自己的分量。

出門之前,家裡曾發生一場暴風雨。杜市長左右為難。

「我怎麼向別人介紹你的身份呢?」他說。

對春梅來說,今晚能夠在這西安難得一見的社交活動中出現,意義實在重大。她淚流滿面,就是為了表示非達到這個願望不可。她把身子摔到床上,講了一大堆的話,使老爺大吃一驚。這似乎是她埋藏在心裡的委屈,壓抑了很久,現在卻像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我跟了你十一年,替你生下了兩個孩子。我活到這麼大,從來沒有見過哪家像我們家這個樣子!你要替我想想。我這算什麼?既不是下女又不算妾!我從來不敢違抗你太太,而且盡量尊重她。別的女人就可以公開露面,只有我不行。我是人,不是鬼!別以為我會讓你丟人現眼。連一條狗都可以公開露臉,跟著它主子!難道我連一條狗都不如?如果我算得上是你孩子的好母親,那麼我的孩子就該知道他們的親娘。如果你覺得我沒盡到責任,替你丟臉,你討厭我,明天就可以把我趕出這棟房子。我馬上收拾東西,帶著孩子離開這裡!」

一串話就像急流般奔放出來,還帶著滾滾的淚水。

杜范林說:「我沒說什麼嘛。我對你是絕對滿意。可是這次舞會是很正式的。我不能帶你去,向別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姨太太,你也很清楚原因呀!」

「我是不是你的孩子的娘?人生在世總是要些面子。等我死了,孩子甚至不知道墓碑上該怎樣個寫法!就算不替我想,你也該想想你的孫子!」她尖銳諷刺地說出最後的兩個字。

杜先生既尷尬又發愁。他太太在房裡聽到這些,急忙走過來。

「簡直反了,丫頭就是丫頭,丫頭的脾氣,丫頭的心機。偏偏挑了這麼一個晚上胡鬧!」他太太罵道。她的頭髮剛由一位女發師做好,她朝春梅走去,準備用女拳師的姿態解決她。

杜先生把太太推向門外說:「我來跟她說,你出去。」

但是他太太站在房門外,眼看著另一個女人趴在床上痛哭。她的臉色氣得發青。

杜先生坐在床沿,充滿耐心地說:「春梅,你要講理呀。你要替我和這個家想想。不是我不願意帶你去,而是不行。當別人問我你是誰,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個簡單,如果你不知道,那今天晚上我就去問省主席,要他替你決定。我要告訴他,如果省主席說我沒權利住在你們家,我不會硬要留下來。」春梅說。

「別孩子氣了。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他說。

「哼,不會才怪;我倒要見識見識,是誰敢不放市長的娘進去。」

「你可不是在威脅我,要在這麼重要的晚上製造一場街頭鬧劇吧?」杜范林也發火了。

「不是威脅。我要以母親的身份,帶兩個孩子進去。」

這會兒杜范林真的慌了。他可以應付那些狡猾的政客,卻無法應付一個哭鬧、絕望、果敢的女人。他的語氣軟化了。

「如果你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我會高高興興地照辦。」

「你們男人讀了那麼多書,還比不上一個沒受過教育的女人!」

「你有什麼法子嘛?」

「我是不是你孫子的親娘?」

「當然是啦!」

「那孫子的娘應該叫什麼?」

「當然是媳婦嘍。」杜范林毫不思索地脫口而出。然後他才懂她的意思。這個突然而來的啟示,使他面露驚訝。「好聰明,好大膽的女人!」他自忖道。

「這不是很簡單嗎?我的墓碑上也可以冠上杜姓啦。」她口吻堅定地說。

過了很久他才感到這個想法帶給腦子的整個壓力。這個身份多麼可敬,再說也不會改變現況,連稱呼都不用改。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正被引入一個他寧可避免的情況。

「咦,當然嘛,我親愛的媳婦!當然。你要為我兒子守寡,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那就一塊來吧。我就說你是我的媳婦。」

他拍拍她的大腿,用手捏了幾下。站在門外的杜太太,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愣住了。如果這個時候有一位攝影師及時按下快門照下杜市長家居的情形,那一定比客廳里的那幅《巴黎之抉擇》還要迷人、精彩。

「我的腿不需要按摩。」春梅坐起身,把他推開。

解決了尷尬的身份問題,順了春梅的意,使她安靜下來之後,杜范林走向太太的房間,卻發覺她已經把刻意梳好的頭髮放了下來,坐在床上。杜太太只是簡短地宣布,她被吵得頭都快炸了,不去參加舞會。

這種情況之下,杜范林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勸服太太接受現實,還是參加舞會。結果行不通。事到如此,他想乾脆全家都別去。可是他又想到,這是個多麼重要的場合呀。太太羞辱他,罵他「老不羞」,一氣之下,他回春梅房間。

現在她打贏了一場苦戰,就起身打扮。眼見到這位美麗女人,太太給他的羞辱全煙消雲散了。他笑著走向春梅,低聲說:「我的心肝寶貝,你婆婆不去了。」

「我聽到了。」春梅繼續在臉上抹著粉說。

春梅了解自己的顴骨很高,可是眼尾卻是平滑沒有皺紋,她知道如何抹胭脂才會使雙頰在明眸之下生輝。她在前額梳了幾道劉海作陪襯。然後她描出新月般的細眉。青春加上巧飾,使她光艷四射。杜范林很快樂地望著她,早就拋開了打消去意的所有念頭。

春梅挑了一件鑲黑邊的粉紅色禮服,更能襯托出她的青春。她對著鏡子端詳許久,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比任何一個女人差,而且她一點也不怕。

當祖仁把車子開來的時候,看到春梅打扮好,要和他們一齊去,著實嚇了一跳,香華也愣了一下。他父親試著以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向他們解釋。

「我早就該想到這一點。畢竟春梅跟任何人一樣有權利進出公共場合。我很高興現在她有合法的地位了。」

香華髮現自己憑空多出了一個嫂子。她打從心裡佩服春梅的智謀。

如果有人認為,春梅從來沒涉足過公開場合,八成會出洋相,那麼嚇一跳的會是他自己。

她儀態高雅,舉止端莊。當她隨著香華四處走動的時候,香華向人介紹說這是她的嫂子。杜范林一進大廳,就讓女士們自行走動。

祖仁今晚很開心。客人之中有不少是從南京來的。當他爹把他介紹給滿洲將軍的時候,省主席在一旁誇讚說他是個很有前途的青年呢。他肚子里有一套鋪設公路網的計畫,當然,他忘不了他的水泥。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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