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遏雲從小就繼承她爹的衣缽,接受唱戲和說書的訓練。戲子、女優、琴師的社會地位都很低。他們和圈內人結婚,生下的孩子就跟父母學戲。藝術家和琴師中,包括了名伶、高水準的戲子和一般賣藝的。子弟如果沒有音樂天分,就讓他們學拳習武。他們的世界那麼小。賣藝的和打拳的人常在路上奔波,被稱為「江湖客」。他們的範圍只有舞台。騾車,偶爾也

在有錢人家府邸的宴席上露面。「賣身」和「賣藝」之間有個微妙的差別。很難劃定這道界線,在做與職業有關的社交中往往會跨越過去,這得全視他們在社會上受尊敬的程度了。女戲子的身體應該是不可侵犯的,當她接納第一個男人的時候,會開出條件,還要開一個與她的名氣相稱的筵席來慶祝。

遏雲是向她爹和娘學戲的。她娘已經去世了,生前也是個唱戲的。遏雲在十三歲就顯露出她的才華了。唱大鼓是個比較自由的職業,不靠任何戲班子。遏雲的手勢靈巧,加上她又有生動、富想像力的表演天分。她告訴範文博,去年春天她離開北京,被日本人趕出來以前,她在瀋陽待了幾個月。北平也不穩定,她就到了南京。後來上海附近發生戰事,她又被迫離開。說起來,她真是個地地道道的難民。

遏雲和她爹——熟人都喊他老崔——很感激範文博。範文博自以為是崔遏雲的保護人,他覺得能邀朋友去見她,請她吃個宵夜,是件榮幸的事。他說他絕對沒打歪主意,這倒是真心話。遏雲是個爽朗的女孩,帶有一雙母鹿般的大眼睛,她單純無邪地為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興。範文博每天晚上都坐在茶館裡那個老位子。他會和藍如水、李飛再去聽戲,藍如水安靜如昔,不過卻被她深深吸引住。範文博也好幾次單獨去看她,回來後,藍如水一直擔心地追著他問,因為他知道文博玩女人的那一套。

「哦,我都老得是夠當她老爹了。我只是很得意自己發掘了這個人才。我對她的興趣只限於她精湛的演技。」範文博說。

雖然範文博說話愛裝腔作勢,不過他對朋友倒是很夠義氣。如水相信他。範文博不會對女人抱什麼崇高的理想。他常上綠燈戶,不過他總是忠言提醒他的朋友:「千萬別去惹良家婦女。你若要女人,到處都有。就是別惹良家婦女,這樣你才不會有麻煩,因為這些女人將來是要結婚的。這是我的原則。」

範文博還有一個原則,就是「服從自然律」。每回他說他要去「服從自然律」,李飛和如水都知道他要到哪兒,也就不打擾他了。不過,他對遏雲則近乎父兄般地,採取保護態度。

那天晚上,醉兵被扔出去以後,範文博帶藍如水追去看遏雲父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行為很高貴。他雙手扶在少女的窄小肩膀上。

「你怕不怕?」

「怎麼不?」她的語調使人如醉似夢。

老崔倒了兩杯茶,遞給範文博和藍如水,他的兩手仍在發抖。

然後他又替女兒和自己倒茶。他一面喝著茶,一面斜看著範文博。

「咱們多虧有范老爺在。」老爹對範文博說話,總是避免用「你」字,「茶樓里來了這麼多當兵的,難免會發生這種事的,好在范老爺在場。」

遏雲沒精打采地跌坐在一張長條木椅上,手臂摔到桌上,把頭枕在手臂上,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說書是一項很費力的藝術工作。在夏天的晚上,她表演完畢非得換內衣不可。看她表演中帶著優雅的姿勢和完美的節奏,觀眾一定以為這一行輕鬆愉快,因為每一個故事她都說過好幾遍了嘛。其實不然。她提緊了神經,五官密切配合著。她必須全神貫注在故事裡,而且每一個音節、手勢、腔調和鼓聲的時間都要算得剛剛好。

藍如水看著她的頭髮隨著那伏著的背一起一落,白皙的手臂伸在桌上。老爹緩慢地裝好長嘴煙斗,把玉濾煙嘴放在唇上,點著後吐著煙霧。

「范老爺,咱們父女多虧了您。我想如果范老爺不嫌棄的話,就收咱們遏云為乾女兒吧。」他說。

「遏雲,出去吃點東西如何?」她爹說。

遏雲慢慢地抽回手臂,抬起頭。「怎麼?」她睡意濃厚地問道。

「咱們出去吃宵夜。我請范老爺做你的乾爹。」

「正好我也想邀你們出去。」範文博說。

「她累了,何不讓她睡覺休息一下呢?」藍如水說。

遏雲用手托著下巴,眼神呆然地說:「沒關係。」站了起來。

下了樓,走出去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兩個人。他們是面帶善良的百姓,但是長袍的領子和胸口都沒扣上扣子。他們走向範文博,握抱他的雙手,交換著秘密訊號。

「幹得好。這裡用不著你們了。」範文博把兩張面額一元的鈔票交給其中一人。

他們走進附近的一家小館子,要了一間樓上的雅室。跑堂的認出了遏雲,替她掀起門帘;房裡的明亮靠天花板垂下的一盞電燈,燈泡上覆著一個普通的白瓷燈罩。房間中央擺了一張蓋著白色桌布的方桌,還有三四張硬背坐椅和幾張漆黑小几貼著牆壁。

今夜很暖。藍如水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對著夜色凝望。店小二走上來,替每個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遏雲習慣吃宵夜,很快就恢複精神了。範文博坐下研究菜單。偶爾他會徵求遏雲的意見,快速地寫下幾道菜名,看看再稍稍修改,然後把菜單交給小二。點了魚頭湯、竹筍炒扁豆、炸雞翅、雞油豆豉剁鱸魚、南京板鴨和鹹魚。叫的酒是天津的五加皮。

「如水,你在那邊幹嘛?」

藍如水回過頭來。那頂西伯利亞式的波斯氈帽是他回鄉途中經過哈爾濱買的,使他看起來比實際上高一點。「沒什麼。我在看夜幕里的屋頂。」他過來在方桌旁找一個位子坐下來。

藍如水看著遏雲,她兩手各持一支筷子,正玩得起勁兒呢。

「那一定讓你吃了不少苦頭。我聽見你在說最後一段書的時候,聲音抖了一下。」

「你聽出來了?我只好繼續把書說完,我還以為觀眾不會注意到呢?」

老爹又說了:「如果不是范老爺,還真不知道那個醉鬼會鬧出什麼事來。」

「別擔心,我們的弟兄們每天晚上都保護那個地方。」範文博又轉向姑娘,「只要我人在城裡,你就安全。沒有人敢動你一根寒毛。」

遏雲感激地看著他:「咱們賣藝的姑娘是不會怕那些街頭的混混兒,笑笑看他們,也早就習慣了,當然啦,在北平咱們也有自己人。走江湖的人都是互相尊重。咱們只怕那些公子哥兒。」

她白皙的雙手放在桌上。如水用兩手疊在其上,表示他要保護她。

「想想你這麼年輕的姑娘家居然要在粗漢面前拋頭露面的。」

「你如果認識他們,就知道其實他們並不壞,如果你能以拳還拳,就可以自由來去,沒有人會阻攔你。他們可是一點都不邪惡。世界這麼大。有賣藝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花花公子和粗暴的漢子。也許你不喜歡他們滿口的大蒜味兒,可是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是出外謀生、追求快樂的人。除非你是鄉下來的土包子,或者不懂規矩想壓抑他們,不然他們是不會打擾你的。最難纏的是出身官門和富家的浪蕩子。」遏雲目光躍動地說。

如水笑笑:「你年輕輕的,好像懂得很多嘛!」

「我是在江湖中長大的。咱們吃的是這行飯。我們賣藝的姑娘可以和那些粗魯的傢伙越嶺翻山走上一百里,可是叫我們和一個斯文人在一間屋子裡待上一夜,那我們就不安全了。」

她說的這番話和她那張稚齡的臉蛋、無邪的圓眼完全不相稱。

「你是說你不信任我們?」範文博微笑地說。

「我不是指范老爺和藍老爺你們二位。你們幫了我這麼大的忙,如果我懷著有一絲絲這種想法,那真是連一條知恩圖報的狗都不如。」她格格地笑著。她懂得如何和高級紳士應對。

範文博讚許地說:「這就對啦,不過也別恭維我。你可敢和我在同一間屋子裡過夜?」

「敢。」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個斯文人嘍?」

她皺眉:「您真會尋人開心。書又讀得多,我不能跟您咬文嚼字。我說您是個道道地地的斯文人。」

「你真不害臊,人家姑娘累了一晚上,想要吃頓飯,你偏跟人家耍嘴皮子。」藍如水對範文博說。

「謝謝您,我不會這麼說的。打從咱們來到西安,真多虧遇到你們。一個女孩子家,可能會有更壞的遭遇。如果我們連一個善意的小玩笑都開不起的話,那還不如放棄這一行呢!我只後悔沒有像你們一樣讀那麼多書。」遏雲說。

「你認得多少字?」

「很難說,應該有幾千個字吧!」

「真的?」藍如水很驚訝。

「咱們要讀軼事野史,也要讀原文正史。總要認得幾個字嘛!過不久你認出了這些個字,就會知道出現的老是那些個字。」

「你會說幾篇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