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柔安搭黃包車到火車站附近的「翠香樓」飯館,心一直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外面下著雨,黃包車前面緊緊地遮著,只有眼睛上面射進一道光線,好讓乘客看到街景。雖然和李飛的約會並沒什麼不對,不過這樣沒有人看得見她,心裡更舒服些。天色已近黃昏,她是從邊門溜出來的。她必須回去吃晚飯。他到學校找過她幾次,也打過電話給她,可是從來都沒有約她出來過。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和男人約會。車到了飯館,心跳得更厲害。那天在茶樓李飛對她格外地坦白。她喜歡他說話的態度,彷彿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這就是他。她也喜歡那雙大而清晰的眼裡那股銳利的眼光。從那篇談磕頭的文章里,就可以看出他的文筆,充滿才華和獨立精神。她喜歡愛旅行的男人,能對生命一笑置之,這和她見過的所有認真沉著、能幹的薪水階級完全不同。她收過許多年輕人寫來的情書,有的她認識,有的她不認識,內容千篇一律,都是自作多情,令她噁心。

她披著紅色的羊毛外套,下了黃包車,走進飯館,努力壓抑臉上的興奮,四處張望。李飛在等候她,立刻走上前幫她脫下外套。

後面的餐室正對著鐵路廣場,距離火車站五十碼。雨已經轉成微微的毛毛雨了。旅客和挑夫在月台上來來往往,一輛火車正沿著邊軌緩緩前進。雖然只有他們兩人獨處,但是能看到外面的街景,柔安總覺得比較自在點。

柔安把皮包擱在桌上,望著他。

「你得幾點鐘回去?」他說。

「七點以前。」

「我好高興。我可以叫你柔安嗎?我不喜歡叫人家小姐。」他慢慢地說道。

「隨你。」表面上她實在比李飛還要興奮。

「那麼你喊我的單名吧。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要去趟蘭州,想在走以前見你一面。」

柔安露出詫異的眼神。「要去多久?」

「不一定。這次遠行是我自己向報館要求的。我想去見識見識邊疆,先探探新疆的情形。我總是對那片陌生的世界充滿了幻想。」

「你的心定不下來,是不是?」

「我喜歡旅行,去了解其他民族。喏,咱們來談個條件,你如果答應再和我見面,十天後我就趕回來。我可以搭飛機回來。報館會替我付部分的旅費。這就是做記者的好處。我自己可付不起所有的費用。我是個窮光蛋,不像你。」

「我也不是很有錢呀!我爹的財產都被國民政府沒收去了。」

「有這樣的爹爹,一定很妙。」李飛說。

「我想是吧。我崇拜他。你知道,他是個保皇派。」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

李飛叫了兩碗湯麵。

「是的,我看過他的文章。你一定從你爹那兒學到不少東西。可以說,你出身於『書香門第』。」

「書香里還夾著鹹魚味哩。你知道我叔叔是『鹹魚大王』。」

李飛大笑,她喋喋地說:「當然我聽我爹說過許多康有為和梁啟超的事。你喜歡梁啟超的文章嗎?」

「還不錯。」

「近代作家裡你最佩服誰?」

李飛很高興,也有些吃驚。他早該料到「翰林」的女兒會問這個問題,不過他還得時時提醒自己。她是個愛幻想、睫毛濃密的聰明少女,她竟如此單純地緊緊吸引著他。

「佳音學派,很可惜這份雜誌停刊了。惟有佳音學派把古典的優雅和現代的強勁糅合一體,合乎邏輯的推理。古典風格的缺憾就是講理不精,往往失之泛論。」他犀利地說。

柔安很驚訝,就像發現了同好。《佳音》雜誌很早以前就停刊了。自然沒有人效仿,因為如果不是一個十分精通古典文學,同時又徹底受過西方邏輯推理訓練的人,根本做不成。《佳音》的主編姓張,是留英研究法律的學生。她只由她爹的嘴裡聽過「佳音學派」。

「我爹也這麼認為。」她說。

這對戀愛中的人而言,是個奇怪的約會。在她來赴約之時,會期待李飛向她示愛。她不會生氣的。

外面仍下著毛毛細雨。他們吃完湯麵,他說:「想不想走走?我喜歡在雨中散步。」

她猶豫一下。她討厭被雨淋濕,可是又不想讓他失望,於是兩個人一塊兒走了出來。白晝很短,街燈疏疏落落地排了一串。她把兩手插在口袋裡,和李飛並肩漫步,迎面飄來一股新鮮泥土的芳香和令人舒服的濛濛雨滴。她發覺他的某些氣質。雨中散步似乎能夠刺激他的思考。他甚至沒想到要去勾挽她的手臂。他看到路邊一個個漏水的排水管,想起家裡那漏水的水龍頭。

「西方的東西總是做得比較耐用。藍如水不相信西方的文明,我可相信。」

她回答說:「我爹常說『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仍然相信那套,你覺得怎樣?」她急於知道他究竟接納了多少她爹的看法。她見過他輕鬆愉快的一面,也見過他深沉嚴肅的一面。

和所有現代中國人一樣,李飛深知中國正遇上優秀的西方文明,不論是在政治、機械、音樂、戲劇及醫藥方面都比中國優秀。

李飛不像藍如水,他相信進化,相信該作某些調整。對現代中國而言,「調整」是一個溫和的字眼。意味著社會和知識的巨大變動,人們不但面臨了新的事物,而且也具有新的觀念。最後總是又回到老問題上,中國的毛病出在那裡?或者是,中國該如何處理它?

兩個年輕人在雨中專心地想著這個重大的問題。

李飛很熟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個對句,光緒維新派最喜歡這個說法。中國學識為本,西洋學識為器。意思是說,當我們把科學的成果用於日常生活上的時候,應該保持中國文化的精髓。稍稍地暗示中國文明是屬於精神方面,而西方文明則屬於物質方面。我們應該讓心靈上仍保持中國化。

「我不信那一套,」李飛回說,「一點也不通嘛。根本和功能是不可分的。你欽佩一個國家,你是佩服她的產物。可是東西是人腦創造出來的,你不能把腦子想出來的東西和腦子分開。總不能說發明收音機的腦袋比製造漏水水龍頭的腦袋缺乏靈性吧。這好比一邊讀孔子的哲學,還一邊擦西式肥皂、聽收音機、拍發電報一樣。哦,我們是主人,而替我們發明電報儀器和肥皂的西方國家是僕人。我們根本是在欺騙自己嘛!個人行得通,一個國家卻行不通。不懂得電學,當然發不出電報。光知道用東西,卻不知其所以然,實在很悲哀。缺乏機械常識,你連鋼索電纜和一根簡單的長鋼電線都做不出來。」

「所以你認為中國必須改變?」

「這是毫無問題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就說水龍頭、螺絲釘,甚至繡花針、鐵釘。西方的針織、鐵釘、螺絲釘和水龍頭做得比較好,那是因為有機械理論的根據。一般的家庭主婦才不在乎那根針是外國貨還是中國貨,她要的只是一根好針。我們無法拒絕去使用它們,我們只能拒絕自己去製造。除非我們已經具有那種發明東西的腦袋,不然我們自己根本造不出

來那些東西。」

「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爹相信一件事。他常說,失了魂的國家必然會完蛋的。」

李飛對這次爭辯並不陌生,他讀過她父親登在雜誌上的諷刺作品。

「這是個錯覺。如果國家有靈魂的話,絕不可失掉它。不過我們要搞清楚一件事,用肥皂而不用豆渣的人不見得較缺乏靈性。要說一禮拜才洗一次澡的人比每天洗澡的人更有氣質,簡直是謬論,根本是假話。」

「但是我們可以一面享受現代的舒適生活,一面保有靈性呀。我爹可能也正是這個意思。他說,我們可以用搪瓷浴缸,只是別忘了我們的人生觀。」

「談到物質上的舒適,我倒不覺得西方有什麼值得我們效法的。光說舒適,我支持中國。沒有人知道,其實我們很重視物質文明。住大廈公寓,乘坐電梯的西方人以為在享受舒適的生活。他根本不懂什麼叫做舒適。住在用不著電梯的平房裡不更好嗎?別以為西方人懂享受。他打領帶、系皮帶、吊褲帶,把自己勒得透不過氣兒,而我們不論在屋裡屋外都穿著家居長袍和睡衣。」

「我爹一定很高興聽到你說的這番話。你為什麼不寫書談這個問題呢?」

「我也不知道。當一個文盲軍閥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想殺誰就殺誰的時候,談論文明未免太腐弱了。也許臨到我站出來說內心話的時候,我又寧可得罪每一個人。」

他們走近了市政府辦公處。天色已經全黑了。他們走了半個多鐘頭,她的腿很酸。

「現在我得回家了。」她說。

他止步轉身面對她,兩手還插在口袋裡。「真的非走不可嗎?」好像他們正坐在客廳里,他是主人似的。

「真的該走了。你什麼時候動身?」

「禮拜五的飛機。我下禮拜就會回來。你會讓我再和你見面吧?」

她點點頭,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那就這麼說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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