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杜家人離開的時候,茶館外面圍了一大群人。祖仁很不舒服。他到過國外,也見過比說書更好的娛樂節目。他是純粹陪太太來的。這裡沒有通風設備,空氣很壞,不加罩的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走出來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才感到好過些。二月的夜裡空氣冷冷的。祖仁把車開到門口,讓女士們上車。幾個乞兒圍著他們討錢。祖仁有點生氣。原則上他不贊成向人伸手要錢的乞丐。「別對他們施捨。上車吧,咱們離開這兒。」

香華扣上皮包,坐到前座上,感覺很氣餒。柔安和春梅坐在后座。祖仁砰地關上車門,走到另一邊,坐在他的位置。圍觀的人們還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望著這輛派克大型名車黑亮又精緻的車身。祖仁打開前車燈,按著汽車喇叭。喇叭不是嘟嘟響,而是發出「梭、多、來、咪」四個音符的旋律。引擎先是咳了一會兒,然後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汽車又作怪了。他猛然一踩油門,車子晃向旁觀的人群,幾個小叫花兒都嚇得跑開了。

「哦,老天爺。」香華差點叫出來了。

「咱們真不該到這個鬼地方。」

「你這樣會撞死人的。」

「我從來沒出過事。」

祖仁面帶怒容。他覺得跟一個緊張兮兮的女人爭執,根本於事無補。前車燈摸索著街道,照亮了幾條直直的窄巷,他們開到大街上了。大部分的店鋪都打烊了。黑暗中沒有人說話,只聽到引擎的哼哼聲。祖仁停車點了一根煙,香華一言不發地偏頭看著他。

「我看不出那有什麼好看,既不是唱戲又不是演戲。故事嘛,更多是枯燥乏味。」他說。

「除了你,大家都愛聽。」香華說。

「我實在是被迷住了,不管她說什麼故事,我都百聽不厭。」柔安說。

對祖仁來說,要他喜歡這個他已經回到的都市,一直都是個挑戰。他到美國留學,專攻「企業管理」,簡言之,他對身邊那股懶散、不求效率的調調兒感到很不耐煩。他已經盡全力幫助這裡走進現代了。全西安只有他的辦事處有一組橄欖綠的鐵櫃,存放檔案的夾子和一張會迴轉的椅子。不過煩惱也開始了,他必須訓練土裡土氣的職員去習慣使用檔案卡。把卡片弄得有系統之後,他這才發現在中國字中竟然沒有索引制度,沒有一個可以操作現有的資料。他咒罵《康熙字典》,他在這本字典里找不到「為」和「包」這兩個字。「為」是猴子的象形字。他又怎麼知道這個字的語源呢?「肯」字好像是「月」部。結果他是在「肉」部找到這個字,因為這個字的原意是「著骨肉」。他自覺中國文字應該廢除。職員們把他的檔案夾弄得一團糟,繼續回去做他們舊式的記錄本子。

當他想起在紐約大學修會計、大眾傳播和推廣銷售等課程,不禁失望得喃喃訴怨。由於沒有鋪設鐵路,他那三岔驛大湖裡的鹹魚仍利用馱車、馬車和舢板對外運銷,他的血液中流著一種杜家人遺傳的神秘天性。如果他發覺自己不適應西安,處處格格不入,那麼他要西安來適應他。他要開發道路,所以他著手經營水泥工廠。最近他體重大增,彷彿有無窮的精力可用似的。他本來就不想來聽大鼓嘛。其實也不是失望,那就跟他原來所想像的差不多——原始,不經修飾,幾乎可說是半開化的玩意兒。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們真該看看紐約露西劇院,那燈光、布景和舞群。一分鐘都不用等,連一秒鐘都算得好好的。」

一談到美國,他總是很熱烈。只有這時候他才有誠意和信心。

車子里沒有人答腔,他不說了。真是對牛彈琴嘛!他覺得好孤寂。

香華沒有反應,是因為剛才被弄得很氣餒,再說,她多次聽丈夫熱烈地談及美國。她沒去過那裡,根本接不上嘴。只有聽的分兒。每次他因西安的某件事而作嘔的時候,她心裡都作了準備。平常柔安會問他一些美國情形,不過,她現在心不在焉。她正在想李飛,以及他說的緣分,尤其他說命運是位愚弄大師。車子轉了好幾個彎,在他們家大門停了下來。祖仁讓柔安和春梅下了車,然後繼續駛回自己的家。

春梅和柔安下了車,她順道經過傳達室看看一切是否正常,然後和門房笑笑道晚安。

門房老王年約五十歲,跟著杜家已經三十年了。他看了看天色說:「梅姐,你們回來得挺早的嘛。」

「是啊,你現在可以鎖上大門了。可別忘了西院的邊門哦!」

「不會的,梅姐。」

老王眼看著「梅姐」十七歲那年進杜家當小丫頭,又眼看她爬上有權勢的地位,能幹得可以獨當一面了。她常常幫他的小忙,替他掩飾一些過失,他感激她,願意在她手下幹活兒。例如前一天晚上他忘記鎖上邊門。春梅發現了就直接來告訴他,沒有向老爺報告。

她和柔安走進第一個院子,唐媽正獨坐在那兒等柔安回來。春梅向她們道了聲晚安,就走進老爺和太太住的第二個院子。

她先進房去看兩個孩子,九歲的祖恩和七歲的祖賜睡得正熟呢。她摘下珠寶首飾、脫下晚禮服,換上棉袍,走進廚房看看傭人有沒有依照她交代的,十點鐘的時候把葯湯端給老爺喝。

杜范林正在太太的房裡說著話。春梅進來,向床邊走去,問道:「婆婆,您需要些什麼?我去泡杯茶來。」

「不用了,現在既然你回來了,你們兩個可以走了,想睡了。」彩雲說。

春梅的禮貌太周全了,彩雲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春梅年輕有活力,她的腳步從早忙到晚沒休息,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留心處理,她已經成為這幢屋子裡發號施令的靈魂人物了。雖然沒進過學堂,可是她記得哪些日子該去收租,哪些日子該付款結賬。很多地方她像是當家的少奶奶,只不過她還和老爺同榻而眠罷了。她懂得如何應付老爺,懷柔太太,贏得年輕一輩的好感。家裡的傭人都怕她,因為沒人能瞞得過她,又因為她為人公正,不擺架子,他們也尊敬她。她很願意親自當家,而且避免責罵傭人,所以每個人都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相反地,太太覺得越來越有必要對傭人嚴厲,來維護自己的權勢。如此一來,傭人們對春梅比對大太太更有好感。春梅的地位很「曖昧」,這不是她本身的錯。她對這點也有些不高興,不過她真的應付得很好。

***

春梅的出頭不單靠她本身的條件,也要歸功於杜范林狡猾老練的特質。地方上仍公開流傳前市長並未納妾的虛言。如此一來,我們對書中混淆稱謂更感困惑,讀者一定也很好奇吧!

春梅到杜家那年,只有十七歲。她不但有令人側目的身材,而且比其他女孩子有頭腦。十八歲時她愈發標緻艷麗。杜范林關心著公共道德,但卻禁不住被這個聰明、貌美的少女給迷住了。他送給她大批的禮物,要她來侍候他,避開那些對他尊敬的眾人的眼光,他向她求愛。

在帝制時代,丫頭如果替老爺生了孩子,自然就會被納做偏房。但是杜范林一向是公共道德的擁護者。身為現代先進的市長大人,他曾經對納妾制度加以抨擊哩。現在他不能公開地納妾,可是他也不想不認自己的親生骨肉呀。他暗想,要是他從未公開發表反對納妾的言論該有多好。祖恩一出生落地,他匆匆把春梅許配給園丁,領養了孩子以繼承亡故長子的香煙。結果孩子的輩分降了一級,不過他不得不替長子的香火問題設想。於是他要孩子喊他爺爺。他一向想擁有做祖父的地位和尊嚴。那時他已經四十八歲了。如果祖正還活在世上,娶了一房媳婦,這時候杜范林是早就該當爺爺了。他把春梅安置在他卧室隔壁的後室里,就當做孩子的保姆。園丁一點也不喜歡這樣。可是杜范林替自己免去了一場緋聞,立他的孩子為嫡嗣,而且也使自己升了一輩。

過了兩年,祖賜跟著出世了,紙包不住火。他給園丁三百大洋,叫他自己另娶妻室。園丁一腳踢開了他的施捨,辭職不幹了。「真是不識好歹的傢伙,他哪兒還找得到三百塊錢?」

妙的是,杜范林每天聽到孩子一再地喊他「爺爺」,竟想使自己相信他真是這兩個兒子的爺爺。這麼一來全亂了,春梅的兩個兒子只得叫親哥哥祖仁「叔叔」,叫柔安「姑姑」。

杜市長非但不受困擾,而且還引以為樂。一連串「姑姑」、「叔叔」、「爺爺」,把這個事實上只包括父子兩代的家庭弄得像是三代同堂似的。

「我弟弟打牌都自創規矩。」有一次柔安的爹對她說。

杜范林利用杜恆大夫的名義替兒子命名,也正是顯示他的一種天賦。四個兒子的名字第一個都是「祖」字,指的是杜恆大夫。祖正(祖父的正直)、祖仁(祖父的仁慈)、祖恩(祖父的恩惠)、祖賜(祖父的賜予)。

談到祖父的恩惠(祖恩)和祖父的賜予(祖賜),「其實兩個都是他自己的『恩賜』。他生的、他種的,他自己去享有。」柔安她爹說。

春梅是女傭,不過不管你怎麼稱呼她,她總是個女人。古老傳統里,她會被收做偏房,不行穿裙子,只能穿舊長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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