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柔安從學校出來後第二天才回家。她心花怒放,聲音也輕快多了。有人說,每個人的生命都相似,只是點綴在生命里的希望和夢想使它有所差異。柔安很任性。因為她空洞、幻然的目光,學校里大家給她取了「觀世音」的綽號。誰也不知道「觀世音」在幻想什麼。

她這次才認識李飛。他對她很好。他似乎不喜歡她的出身,但是他會驕傲且故作屈尊地說:「你很好。」如此而已,不過這已經使她心滿意足了。多令人興奮的經驗。她抱著大膽的熱情,希望他們還有機會再碰面。

她不費力地掩飾著微跛的動作。她知道繃帶是自己勇敢的標記,而當叔叔聯想到受傷的起因時,這繃帶是絕對不受歡迎的,到家門口時,她故意把紅圍巾提高一點。

午後嚴靜的陽光照著「大夫邸」高聳的大門。這是一幢六七十年前官邸格局的大宅。橫卧在大門上的綠色匾額上寫著燙金的「大夫邸」,頂端有「皇恩」兩個小字。

這一類大宅都沒有供馬車停放的空地,現在停著一輛漆黑的派克轎車。面對大門口的是一面一百二十度角的牆。兩座石獅子並列在台階的兩側。在蓋有頂的走道途中是門廳。正門的後面,直通往正院,只有在正式宴會時才敞開,平時都是由邊門進出。

硃紅色的大門最近才漆過一層。那鍍金的手扣環在門上閃閃發光。這座大門高約十二尺,寬約十尺。炫耀著建這幢大宅的大官氣派。地磚泛著深紅色,似乎不是現在鋪的,每塊是一尺半見方。門廳兩側的門房屋子特別寬敞。令人憶起幾十年前,房子是房子,空地是空地的時代。正門上的隔板和邊門都漆成黑色。杜范林很留意大門的外觀,他要保持這股古典的高貴氣派,他指派門房老王保持門環的光澤。雖然有人揶揄說:「那幢房子連那對石獅子都令人唾棄。」可是看到門上的硃紅色和金黃色,都會不由自主地羨慕這家人富裕。除了正式場合以外,這大門從不開放,可見它的裝飾價值遠超過實用價值,但是它確實博得了來訪者的敬仰,被認為是這家人社會地位的顯著象徵。

第一個院子,鋪著碩大精緻的石板,走上三級台階就是第一廳堂,這兒是接待客人用的。中央的鑲板上掛著一張爺爺的水彩畫像。細緻的格子窗略泛金黃色和桃紅色,可以進而瞥見第二個院子。傢具都是雅朴的檀香木打造的,帶有圓圓的角和大理石的面。牆上掛著幾軸字體不凡的書法。西牆上掛的是柔安的父親仔細臨摹的「翰林」字體。東牆上掛的是光緒年間最後的忠臣之一——也是杜忠的好友——翁同龢題的對聯,這副對聯約有一尺余高。對聯的旁邊是一幅馬遠的巨幅山水畫,這可是稀世珍寶呢!

不過,整個古典莊嚴的氣氛被廉價的油畫複製品「巴黎之抉擇」破壞無遺。畫里是三個站在不同角度的裸體女神,前市長的兒子祖仁買回來當擺飾用的。他搬出去住在東城的住宅區。

一座橢圓鍍金的穿衣鏡框斜立在角落上,是十八世紀閨房裡擺的那種。這件進口藝術品叫做西洋鏡,被人看成一種時髦高雅的玩意兒。據說平常看不見的妖魔鬼怪,一到鏡子前就會現形,所以具有照妖驅妖的雙重功用,又能讓杜范林在出門辦公之前,顧影自憐一番。他習慣在出門前站在鏡子前面,撚撚鬍鬚,研究一下他那圓腫、易發胖的臉孔。

世上的事真虛偽。表面上,這家人都活在那位大政治家老祖宗的庇蔭下。老祖宗那幅天庭飽滿、和顏悅色、蓄留白須的畫像正由牆上對子孫微笑呢!然而整個大廳的布置就像它目前的主人一樣,刺眼、不調和以及充滿了粗俗的自信。與其說這是大政治家、大學者後裔的房子,倒不如說是做鹹魚富商買賣——她叔叔就是——的房子更恰當。

她希望叔叔正在睡午覺。她迅速地穿過第一個院子,來到西邊的迴廊。春梅聽到腳步聲,從叔叔房裡喊道:「三姑,是你嗎?」

春梅本來是嬸嬸的丫環,因為替前市長生了兩個孩子。所以叫柔安「三姑」,她並沒有確實的地位。古時候的家庭喜歡把堂兄弟姐妹加起來排行,這樣顯得人口較旺盛。所以柔安是獨生女,也就變成老三了。

柔安到了後院,進了拱門走向西廂,那是她自己住的庭院。這個院落整潔幽靜,小徑鋪著一塊塊十五尺長的藍木紋石板,上面放了兩個大的金魚缸,缸里長了厚厚的青苔。橫邊的兩棵梨樹光禿禿立在冬陽下。她在門廊徘徊了一會兒,欣賞著盆里的秋海棠。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感到孤單。她曾和父母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她是父母的獨生女,她對祖父母還有印象。十四歲那年,她母親過世了,當時他們住在北京。更早以前,她父親到南方嘉興出任道台,所以他們住在那兒。

如今一切都變了。母親過世後,她就一直是孤孤單單的。當時她父親在上海孫傳芳的麾下任職;孫傳芳被國民黨擊潰後,他的財產充了公,於是他遠走日本,把女兒送回西安上大學,因為這裡是她的老家。飄泊了幾年後她父親回到了「大夫邸」。兄弟倆合不來,杜忠生性倨傲。雖然經濟情況不佳,也絕口不提祖產分家之事。他選擇了三岔驛祖產附近的一座喇嘛空廟,在那裡隱居。

唐媽正在和其他傭人聊天。一聽小姐回來了,她急忙走到院子里。唐媽從柔安七歲時帶她長大,自從她母親過世後,她就成為小姐的忠僕和伴侶,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像個母親般地對待她。她是北平人,和其他傭人不大合得來——只對杜忠一家人忠心——她來自農家,對皇上欽點的「翰林」具有特殊的敬意。結果呢,她對市長一家人的看法就跟柔安一樣,柔安有很多秘密只對她一個人說。唐媽有樸實的臉孔、寬厚的肩膀和扭擺的小腳。她對柔安很盡責,隨時留心著柔安的飲食、穿著和利益。柔安對她的信賴,不下於對自己父親的信賴。一年前當父親還住在這裡時,他們三個人就像一個祥和的家庭。

「小姐,你回來啦!」唐媽說。

「唐媽,你看,我在街上和警察打架受了傷,所以才打電話告訴你,說我昨兒個不回來。」柔安摸著脖子上的膏藥說。

唐媽拉著一張臉,檢視傷痕。柔安將膝上的淤青指給她看,還告訴她打架的詳情。

「他們怎麼可以這個樣子!」唐媽咂著舌說。

她直到替柔安清洗膝部,仔細包紮後,才放下心來。

柔安一拐一拐地上床時,春梅正走進來。

春梅是個二十八歲的少婦,有尖挺的鼻子,高聳的顴骨和靈活的眼睛,從她的衣著看來,誰都會以為她是這家的小姐。她留著短短的燙髮,身穿黑緞長裙,襯托出她優美的身段。她精力充沛,常過來找柔安聊天,畢竟柔安是這幢屋子裡惟一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人。她跨上台階,就大聲宣布自己的光臨:「三姑,真高興你回來了。我聽唐媽說你昨天沒回來。」

她看到柔安的腳微跛就說:「怎麼,出了什麼事?」

「梅姐,您坐,」柔安拍拍床說。她叫她「梅姐」,因她的地位比僕人高,又是市長孩子的母親。

春梅坐在床邊。柔安想了想,說:「梅姐,我想今天晚上吃晚飯時,我和您換位子。不想讓叔叔看到這個。」她指了指耳朵後面的紗布。

「怎麼會受傷的?」

柔安把事情經過告訴她。

「那簡單,你把頭髮放下來。老頭子看不見的。」春梅總是在背後叫杜范林「老頭子」。「老頭子」比「老爺」親密些,又不像「老古板」那麼不敬。

「他昨天晚上問起你。我告訴他你要留在學校開會。」她對小姐眨了眨眼,接著說,「把手錶拿給我。我會派人拿去修理。」

柔安好感激。春梅當家,總是為她做好事,並且替她節省開銷。春梅繼續說:「你不必謝我。大夫邸的財產不是你爹和你叔叔共有的嗎?我想你爹也不必覺得是在花他弟弟的錢。雖然老頭子愛發脾氣,不過我們這可是在分享祖先的財產呀。我從來沒見過這麼不相像的兄弟。就算所有的錢都是你叔叔賺來的,也全是靠那口大湖。俗語說『抓賊打虎靠血親。』你爹自尊心很強,我知道,不過他是讀書人嘛。家裡面一個兄弟做學問,另外一個當商人賺錢,不是挺光榮的嗎?」

柔安不好意思向春梅提起那個送她上醫院的青年,告訴唐媽倒無所謂。

春梅起身要走說:「我來安排今天晚上吃飯的位子。老頭子正在睡覺。我偷空溜過來找你聊聊。現在我得回去了。」

春梅走後,柔安不由得佩服這個美麗又能幹的女人,雖然不認識字又只是個丫頭,單憑她個人,終於爬上了這個家庭的一席重要地位。

***

過了一個禮拜,柔安的叔叔杜范林飯後正在他自己房裡看報。第二個院子的格局和其他屋子一樣,中間是客廳,兩邊是廂房。兩廂房各用隔板隔成兩間卧室,因為以前蓋的房子都很寬敞,深達三十尺。太太的卧室在西廂,老爺的卧室在東廂,春梅和孩子睡老爺後房。

杜太太年屆五十,正到達對自己家庭地位感到安全無慮,住得好、用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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