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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澀谷車站的天橋下——
自由人岩村將這裡當做是自己的住處。
此時已是過午時分,穿著大衣的岩村盤腿坐在紙箱上。頭頂的帽緣下,垂著一頭長髮。
鼻樑上掛著眼鏡,是一副厚厚的圓形眼鏡。左眼的鏡片,有一半因破裂而遺失,剩下的半邊鏡片上,也有兩道裂痕。
他臉上滿布青斑。一開始的紅斑逐漸變青,色澤變濃,到了第三天,則完全變成青斑。尤其是左眼周圍的顏色特別濃,青得發黑。
岩村的目光朝向人行道,但那並非是凝望某物的眼神。
絡繹不絕的行人,忽而向右,忽而向左,有男有女。
小男孩、小女孩、老男人、老女人、胖男人、胖女人、瘦男人、瘦女人、胖男孩、胖女孩、又老又胖的男人、又老又胖的男人的女人、又老又瘦的男人、又老又瘦的女人。
上班族。
粉領族。
家庭主婦。
學生。
有紅、藍、黃、白、黑等顏色、中間色,以及斑駁的色彩。
形形色色的人和色彩,分向左右兩邊流動。
岩村之事望著眼前晃眼而過的人群。這群人的存在,原本便已離他相當遙遠,而如今,彼此似乎更顯疏遠。
這五天來,岩村一年失魂落魄的神情,就這樣一直坐著。巡迴採食勞動都是由美莎和踩著三輪車的仙代勞。
美莎和仙兩人一同外出前往某處,他們會在傍晚時分返回。至於阿義,從五天前的那一晚起,便一直不見蹤影。
阿義也目睹了當時大鳳的摸樣。
「好痛、好痛啊!」
岩村在倒卧的姿勢下,看著阿義一面嚎唧大哭,一面赤著腳逃跑的摸樣。
阿義就這樣一去不返。
他目睹了極具震撼性的一幕,目睹了大鳳變身為猙獰野獸的摸樣。
才一轉眼的工夫,大鳳便將那班流氓全部打趴在地,這一幕也全瞧在岩村眼裡。
那是一場殺戮。
猶如欣賞了一場弱肉強食的演出,強而有力的野獸痛宰軟弱無力的野獸。
他看到血花飛濺,流氓們發出痛苦的呻吟,在地上不住地翻滾。
那就是過去他所認識的大鳳?
這才是大鳳的真面目嗎?
——不是這樣。
岩村努力說服自己。
他很了解哪對溫柔、令人心疼的烏黑雙眸。哪張臉龐,與大鳳變身為猙獰野獸後的臉相互重疊。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大鳳?
不,兩者都是大鳳,岩村心想。
扶起岩村,將他送往天橋下,對他腹部的傷口進行緊急療傷的人,是值輪道灌。
那是大鳳造成的傷口。
只是小傷,山口並不深,不過,傷口附近的衣服已被嚴重劃破。
當時,一名流氓真正想拿岩村當擋箭牌時,背部挨了大鳳一擊。
大鳳的利爪划過流氓的背後,接著掃向一旁,擊中了岩村的腹部。
之後,岩村望見大鳳躍上了大樓的牆壁。
接著,他看到阿一逃跑的背影,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在他昏厥時,耳中彷彿傳來了一陣玻璃音樂般的美妙旋律,感覺有如悲切已極的野獸長吼,繚繞的餘音至今仍殘存在體內某處,揮之不去。
當他醒來時,道灌正搖晃著他的身子。
道灌正俯瞰著岩村,一臉哀傷的神色。
「你看到大鳳那個模樣了嗎?」道灌問道。
岩村默默地點了點頭。
「現在就算我叫你把這件事給忘了,你恐怕也忘不了。」道灌平靜地說道,以無限哀戚的眼神望著岩村。
岩村又點了點頭。
道灌沉默不語,抱起了岩村,將他送往天橋下。
之後的兩天,道灌一直在岩村身邊,寸步不離地陪著他。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才告訴岩村,他明天要前往小田原。
「現在就算我不在,你的傷也已經不礙事了。」道灌如此說道。
「你要到小田原……」
「嗯。」道灌回道。「我認識一位名叫真壁雲齋的邋遢老頭,就住在小田原的風祭。我想去見那老頭子一面。」
「和小吼的事有關吧?」
「沒錯。」道灌回答道。
「有什麼樣的關係呢?」
「關於這點,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去確認此事。」
「住在風祭的真壁雲齋是吧……」
「沒錯。」
「你會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
「你要是得知有關小吼的消息,可以告訴我嗎?」
在岩村的詢問下,道灌復又以哀傷的眼神望著他。
「岩村,我跟你說……」
道灌布滿皺紋的右掌搭在岩村的肩上。
「你這個人就是太善良了,在這方面,你跟大鳳兩人可說是一個樣,不過你們兩人所屬的星宿各有不用,我知道你喜歡大鳳一如愛己,當我奉勸你,還是把他給忘了吧。」
「為什麼?」
「因為我有這樣的感覺。」
道灌的聲音,有著平時所沒有的溫柔。
「岩村,我也曾經告訴大鳳同樣的話。你不能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仙、阿義、美莎,他們可以,因為他們只能在這個世界裡討生活,不管再怎麼孤單寂寞,也還是得在地上睡覺,在地上醒來,即使是死,也得死在地上。
「你並不適合這樣的生活。你不妨試著再繼續過兩三年這樣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將會滲進你的骨子裡,到時候你就沒救了。就算你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最後還是會灰島這個天橋下。」
「道灌先生……」
「傻瓜!別逼我向人說教好不好,那不和我的本性。我是喜歡你、仙、美莎還有阿義,才會這麼說。你應該也很清楚,沒有人真正心甘情願當一個自由人。就連他們也希望你能過正常的生活,不過,正因為他們喜歡你,所以他們擔心要是對你說這番話,你也許真的會就此離開,因此才說不出口。」
「我明白。」岩村微微額首。
「所以咯,不管我在小田原打聽出什麼消息,我也不打算告訴你。」
岩村點了點頭。
就在他點頭時,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
「傻瓜……」道灌已滿是慈愛的語氣柔聲說道。
隔天一早,當岩村醒來時,道灌人已不在。
這天中午。拖著三輪車的仙鶴美莎來到了岩村的住處。
「聽說小吼到別的地方去了是吧?」
「是道灌先生叫我們來看你的。」
兩人一臉靦腆地向岩村說道。
從那天以後,已過了三天,岩村只是茫然地將目光投向川流不息的人群。
身穿黃衣的人、身著紅服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年輕人,一一從他眼前經過。
岩村的目光焦點,沒有擺在任何一位行人身上,他只是木然地望著前方。
在岩村的視線中,身穿黃衣的人、身著紅服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年輕人,一概不存在。
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岩村的眼裡只有人。
雖然眼前沒有任何人駐足,但始終有人接踵而至。儘管人們一一走過,卻還是會有其他人隨後遞補。時間也同樣一分一秒地流逝。
當九十九凝望著岩石,想發現石頭背後的宇宙時;岩村也正凝望著人群,看著時間流逝。
時間、宇宙、都是相同之物。不論是由岩石到宇宙,或是從人類到時間,都是相同之物。宇宙和時間歸結的終點,一樣有人的存在。
「小吼……」岩村喃喃自語道。
強烈、鮮明的景象,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
鮮血。
「忘了吧。」道灌曾經想他這樣說道。
然而,如此深刻鮮明的景象,如何能忘?
「你不能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道灌還說過這麼一句。
我真的辦的到嗎?!
岩村心知肚明,潛藏在大鳳體內深處的那頭野獸,也同樣窩藏在自己的肉體中。
每個人的意識和肉體深處,都有一道連自己也無法窺見的黑暗深淵,裡頭所棲息的野獸,與大鳳無異。
也許任何人都能變身為大鳳那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