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凱旋.2

這擺設,這景象,和程崗鎮的任何家庭沒有二樣兒,差別僅僅是有人把毛主席的書放在床頭上,有人放在窗台上,有人放在桌面上。我把那個抽屜合上了。合上我突然又把它拉開來。我冷丁兒覺得那幾本《毛澤東選集》有些長,有些異樣兒。我把其中的一本打開來,一行用紅筆划過的繁體豎排小楷毛筆字兒立馬衝進我的眼睛裡:人君之道以至誠仁愛為本再看別的字樣和文兒,也都是這些之乎者也的話。我立馬翻到書的封面後,看到了封二上的《二程全書》幾個字。我把那幾本寫著《毛澤東選集》字樣的《二程全書》遞給紅梅,又把床頭的枕頭抖了抖,一切都不出我的所料,從枕頭中我抖出了用小楷毛筆橫寫著的厚厚兩打紙,疊在一起足有一厚,那紙是橫格雙線信紙,信紙的天頭印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字,下面卻是程天民近十年的著述。我日他祖先,我還沒寫書他倒寫書了!我日他祖先,不毀了他我能毀了誰?我把那打兒寫滿墨字的信紙的第一、第二頁空白掀過去,赫然看見幾行字:程學新意一、關於程學在宋朝的治國之作用。二、關於程朱哲學在宋朝之後歷代的治國之作用。三、程學在新社會應有哪些作用?四、程學在豫西耙耬山區的影響有哪些?(蓮花落)幕後竹板唱: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我的天。鳥兒要入地,老鼠要上天。草要當糧樹要變彩虹,螞蟻過海逞英雄,原來草雞的娘家是鳳凰窩,逃荒做飯的也要立國做朝廷。(一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的老漢被幾個人揪上來跪在台前)甲(驚異地):快看,這是什麼?乙(愕然):天呀———變天賬!(場上沉默,大家都盯著台前發抖的老漢。)甲(往台前跨一步):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拿槍的敵人被我們趕走了,可是,不拿槍的敵人,暗藏的敵人(看一眼跪著的老漢)它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推翻社會主義祖國的夢想,沒有停止過篡奪無產階級政權的陰謀。樹欲靜而風不止啊……(丙拿變天賬,感慨)如果不是這本變天賬,我們怎能想到王老五這位貌似老實巴交的農民,原來竟是蔣介石為反攻大陸留下的特務呢?乙(怒視台前跪著的王老五,一拳砸在自己的膝蓋上)咳……就在昨天,王老五說家裡沒有糧食,我還親自背著一袋子返銷糧送到了他的家裡。甲:也好,這樣你更能擦亮眼睛,認清階級敵人的嘴臉。(轉向大家)同志們,鄉親們,現在,變天賬已經落到了我們手裡,你們說我們對王老五應該怎麼辦?乙(氣憤地):抓起來剝了他的皮!丙(咬牙切齒,兩手在空中做撕裂狀):抽了他的筋!(王老五嚇得滿臉大汗)丁(話從牙縫中擠出):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村頭寨門上!戊:澆上汽油點天燈!(王老五根據大家的激奮和驚異,表情不斷變化,最後被革命怒吼嚇昏在台上)甲:(大聲阻止)好啦,大家不能感情用事。我們有我們的民主,我們有我們的法律,我們有我們的專政———現在,把王老五押下去!(眾人押著瑟瑟發抖的王老五下。掌聲。)我們把程天民的床抬到了三節寺院的正中間,擺在他面前。也許他還不知道我們要幹啥,不知道革命形勢發展到了哪一步。他坐在凳上望著我們倆,脖子跟著我們往屋裡進進出出的腳步扭動著,臉像一塊在床下扔了幾年的老木板,除了土灰,沒有表情。月亮從來都沒有像這一夜這樣明亮過,我們連寺院里腳地磚縫中的草的各種顏色都能認出來,偶爾有一片浮雲,白如絲線般掛在離月亮很遠的半天上。村落里依然和原來一樣靜,沒有腳步聲,也沒有狗吠和雞鳴。寺前院里老柏樹上窩裡的老鴉,不斷地有幾聲薄冰凌樣的叫從窩裡落下來,傳過來,又化在寺院的靜寂里,從而引出三節院啟賢堂大殿檐下的麻雀夢囈樣的叫,在院內滋滋潤潤流溢著。我們沒有拿被子和褥子,我們連程天民的單子也沒用。他的床上鋪了竹編床笆兒。我們把那竹笆抬出來鋪到床鋪上,紅梅說鋪一層褥子吧?我說你不嫌它臟?她說那被褥是程天民的妹妹幾天前回娘家剛剛洗過的。我說再洗也是敵人用過的。她說不能光鋪竹笆草席呀。我說:「把二程著作和程天民的書稿全都鋪床上。」她說:「也好———讓他們程家的聖經見鬼吧。寓我們就把那些程頤、程顥的著作和朱熹的幾本注釋像草一樣抱出來鋪在了竹笆上。我們鋪那些書籍時,程天民的眼睜得更大了,喉嚨里終於發出了白濃濃的咕嚕聲,好像是在問我們幹啥兒。我們沒有對他說幹啥。他會看到我們幹啥兒。待最後我們把他的那一打兒《程學新意》的所謂的書稿拿出來撕著揉著往床上墊著時,他似乎看清了我們撕的揉的是啥兒,在那椅子上晃著腦袋讓喉嚨更大聲的嗚嗚嚕嚕響,及至借著月光看清我撕的是他的《程學新意》時,他突然把腳尖頂著地面往上站一下,將屁股下的椅子頂離地面二寸高,待椅子落在地上時,發出了清脆的哐當聲,將院里的月光、星光和房影樹影都振得哆嗦了。「程天民!」我厲聲對他壓著嗓子吼,「你不用動。你以為你寫這麼一本破書就可以變天嗎?就可以推翻社會主義政權和無產階級專政嗎?」一邊說著,我一邊讓他的書稿一片片、一頁頁從我手裡落到床鋪上,就像讓雪花落到它應該落的地方去。程天民果然不再動彈了,連喉嚨里的咕嚕聲也悄無聲息了。他似乎是動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被無產階級專政捆在了椅子上,才明白他面對的不僅是年輕力壯、精力充沛的一對革命家,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他面對的是革命者的強大陣營,而他代表的卻是沒落、腐朽的封建資本主義。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小小環球/有幾隻蒼蠅碰壁/面對真理/你不許放屁/威虎廳里審欒平/楊子榮虎穴成英雄/把欒平拖到廳外西南角/槍口對準他後胸/「欒平,你為非作歹幾十載/血債累累罪難容/我代表人民處決你!……」/「堂堂堂!」槍聲響後欒平來了個倒栽蔥。我們把《二程全書》鋪在床鋪上。我們把《程學新意》揉碎在半空中。星光閃閃寺院明,啥他媽的程學飄半空。一片雪花落地上,愛情的床鋪更神聖。程天民,你睜大眼看我和紅梅風花雪月鬧天宮。不怕你暗地來逞凶,不怕你告我們通姦反說我們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歷史自有公論能說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爛熳時,她在叢中笑。床鋪鋪好後,紅梅朝床邊挪了一步,她看著我,就像等待一聲令下推上電閘讓世界燈火通明一樣。月亮已經又往西南偏去了,我們好像在寺廟做床前準備用的時間多了些,從中節院那邊投過來的牆影比原來長了些,厚了些。直到這一會我才有功夫朝後節院的四周細心地看了一眼。啟賢堂大殿還是如我童年時見到的一模樣,高高大大,又飛脊吊檐,在月夜越發顯出了他的神秘和威嚴。而二畝有餘的空院兩側,相對而立的四座講堂,據說當年是二程的弟子們在這兒聽課所用,後來也就成了程學後裔們喝茶論道的去處。到了解放後,那些講堂已經一無所用,除了盛滿了空空蕩蕩和歷史塵埃,就是閑在那兒供仰拜二程的閑人們參觀考查,說古論今,滔滔不絕、夸夸其談、紅口白牙、迷惑人心,為復辟封建王朝做輿論準備。眼下,啟賢堂大殿、四座講堂和房上的黃色圓瓦,檐角的風鈴,立柱上的浮龍雕鳳,院里的旺木夏草,還有床下的方磚鋪地,它們都知道它們將要壽終正寢了,革命再也不允許它們躲在這兒悠閑自在,等待時機反攻倒算了。它們默不作聲,一言不發,連上翹的大殿四角吊著的風鈴都啞然無語了。似乎程天民直到這一刻還沒有最後明白我們為啥要把他的床鋪拉出來,為啥要把《二程全書》和他的《程學新意》鋪在床鋪上。打死他都想不到我和紅梅會在他的面前公然做那風花雪月的事,就像資產階級最終從這個世上消失都不敢相信社會主義會由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勢。真理就是有這樣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你越是攻擊它,你的攻擊就越發地不僅證明和充實了它,而且使它更加閃光有力。真理的力量源泉,就是攻擊它的人、事、物。程天民永遠不會明白這些,因為他的角色是攻擊真理者。他從來不懂政治、不懂社會、不懂人類。程天民面前的床鋪上,有濃濃一股霉味升上來,想必是床上的被褥三年五年沒洗過。那氣息撲上來的時候,紅梅的鼻子往上揪了一下,抬頭看看天空的星月,說愛軍,鋪個單子吧。我也看看天,說不鋪,我們就是要革命,就是要讓這些腐朽的東西最直接的遭到我們的攻擊和消滅。「天不早了,」她有些遲疑地望著我,又瞟了一眼程天民,如有求於我似的說,「你先脫吧。」我知道她這當兒女人的羞恥心有些上升了,她忘記了我們將要進行的是鬥爭,是革命,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對敵人的攻擊的防禦和反攻,都是為了革命的順利開展和擴大革命的戰果與成就。我開始解我的衣扣了。我說:「你也解呀?」她也解她的衣扣了。倒是她先把第一件衣服脫下的。我們脫著衣服時,程天民也就最終明白我們要在他面前如何了。他的臉開始還那麼木然著,及至紅梅把她的布衫脫下時,他的臉哐咚一聲慘白了,又開始從他喉嚨里發出乾乾烈烈的叫,像旱地麥田裡的老蛙在夏夜不堪忍受酷熱樣。就在他呼呼嚕嚕的叫聲中,在他搖著身子把屁股下的椅子弄得哐哩噹啷中,我們把衣裳脫光了,把衣裳搭在了床頭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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