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風雲突變.2

我說:「你哭啦,枕巾都濕了一半兒。」她說:「愛軍,我們值得了,革命一場值得了,生生死死值得了。」我把她淚濕的頭髮理到耳後邊。「你就為這哭?」她說:「我想起了過去的事,後怕一下把我嚇哭了。」我說:「怕啥呢?我們有理想,有抱負,敢奮鬥,一下不就從基層成了正縣職,只要我們努力、努力、再努力,革命、革命、再革命,正縣級、副地級、正地級、副省級、正省級,一級一級幹下去,我們同樣也會從農民成為高幹哩,成了高幹那過去的事兒又算啥兒呢?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你知我知的事情天都不知道,你有啥兒擔心呢?」因為我們說到了一個極其嚴肅的話題兒,因為她的眼淚越擦流得越厲害,因為她突如其來的悲傷把我們昂奮的激情水來土掩了,使我們剛剛還急不可耐的焦急慢慢的煙消雲散了,平靜下來,我無限遺憾地望著她。她十分慚愧對我說:「愛軍,都怪我。」我關著收音機對她說:「沒事兒,這兒還有這收音機,想有事兒了我們隨時可以有事兒。」說著她便從床上坐起來,收拾著自己的身子和床鋪。把衣服穿起來,把被子疊起來,把床單拉平整,把淚濕的枕巾翻過來搭在枕頭上,然後把窗帘拉開來,讓四月的春光劈哩啪啦泄進來,把屋子照得明明亮亮,如革命者的心房樣。已經是午時候,我們屋裡透進的陽光中,同樣有金晃晃的塵灰點兒在飛舞。牆上貼的毛主席像和《紅燈記》的劇照畫,在日光中顯得模糊而耀眼。從窗子望出去,能看見招待所院里的大花池中的冬青樹,在初春的天氣中,不是嫩綠,而是青烏色。那些樹被剪得低矮而平整,仔細看時,才發現那樹木在栽種時就被排列成了一個「忠」字形,這當兒樹正旺茂,那忠字就顯得模糊而有力。我把窗子推開看著那「忠」字,對紅梅說你來看,關書記說讓我對縣裡的工作考慮考慮,我考慮我當縣長或書記後,第一件事就在縣城的各個十字路口建一個大花壇,每個花壇中都用松樹、柏樹栽出一個「忠」字來。紅梅收拾了床鋪走過去,依著我看那花池中的綠忠字,說在縣城都栽「忠」字太單調,還可以栽成「三忠於」和「四無限」的字樣兒。我說那得多少樹?得多大的花壇呀?她想想就又笑了笑,自自然然將雙手交叉起來,掛在我的一個肩上說,我們不光要搞革命,抓農業,還要抓林業,水利和農村的畜牧業。抓林業時你找一面大山坡,用樹種出「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來。讓人在幾十里外就能看見那五個字,讓人在飛機上能認出「毛主席萬歲!」來,這樣你我一下就在全國出了大名兒,不定北京有人來把我們的事兒拍成紀錄片,在全國各地放映哩。我被紅梅的這個主意吸引了,回過身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看見她的雙眼又明又亮,眼角卻有了魚紋兒。那魚紋兒像刺樣扎在我心上。她看出我臉上的變化了,「我老啦?」她這樣半是擔憂、半是傷心地問。我說:「人生易老天難老,天若有情天亦老。」她說:「我老了枯了你真的還喜我?」我說:「我們是一對革命的情侶,把你我連在一塊的是革命,不光是年輕和美貌。只要革命沒有完,你我的感情就永遠不會完。」我不知道我這答覆她是否滿意哩,但我知道她無言以對。無言以對,她就回去坐在床沿上。為了安慰她,我拉過椅子坐在她身邊,把她的手握在我的雙手裡,說:「你是想當婦聯主任還是想當副縣長?當副縣長聽起來好聽,可你得聽縣長指派哩,是縣長說了算。當婦聯主任不好聽,可婦聯那一塊由你說了算。」她由我任意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裡團捏著,像一隻熱軟的鳥兒在窩裡團卧著,目光有些渴盼地掛在我的臉上和嘴上,嘴角的笑卻又有些不安不規地上挑著。「我知道你想當縣委書記,不想當縣長。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黨領導一切哩。黨還能指揮槍。所以你想當書記,你猜我在想啥兒?我想當副縣長兼婦聯主任。咱倆名正言順的結婚又在一塊兒不分開,想有一天你調到地區了讓我當縣長或者當書記。」我說:「這咋可能哩?」她說:「有啥不可能?」我說:「關書記他會答應嗎?」她說:「我們不光結婚時讓關書記做媒人,最好還要設法和關書記攀上一門乾親戚。」我把她的手從我的手裡放掉了:「你簡直是在沽名學霸王?」她笑笑:「你覺得不可能?」她把被我捏出汗的手在床單上擦了擦,然後目光就明利聰慧了,像一個大姐望著弟弟樣看著我,說我從小就知道縣裡休干所的紅軍們特別愛認干孫子或者干孫女。只要你我結婚關書記做了媒,我們和關書記的關係就不是一般了。不是一般就可以隔三錯五去關書記家裡了。去關書記家裡我們就把紅生、紅花、桃兒輪流帶過去,讓他們不停地把關書記叫成關爺爺,把關書記的夫人叫奶奶。然後,再問清關書記家是哪裡人,是南方人我們每次去都給他帶些辣椒和泡菜,千萬不要帶一點貴重值錢的啥東西,要他是北方人,我們每次去都帶小米或紅棗,孩娃、閨女嘴再甜一些,爺爺、奶奶一連聲地叫,你說咋能認不成乾親哩?認成了乾親他能不讓你我在一塊工作嗎?能不讓我當副縣長兼婦聯主任嗎?就是這次不讓你當書記,當了縣長,不是啥兒時候想當書記也都能調換嗎?」(我靈魂我的肉,我革命的情侶和夫人!)我被紅梅的話說得心花怒放又啞口無言了,像學生替老師破解了一個終身難解的謎語樣,我開始痴痴地盯著紅梅的嘴,盯著紅梅的臉,盯著紅梅的頭髮和肩膀,盯一會我又突然把紅梅的雙手握在我手裡,像抓到了一對剛飛走的鳥兒說:「關書記好像是北方人,他要是東北人了,我們每次去都給他捎東北的粉皮、涼皮兒,要是山東人了,我們就給他捎韭黃和煎餅,是山西人就捎小米和蜀黍,是陝西人了就捎老陳醋。」在午飯前那一桿兒長的時間裡,我們就坐在招待所的房子里,計畫著革命和工作,事業和未來,婚姻和家庭,關係和友情。我們已經決定待宣布了我們的任職就結婚,讓雙喜臨門為我們人生的輝煌錦上添花笑開顏,為我倆革命航船開足馬力撐滿帆,欣欣向榮紅燦燦、蒸蒸日上照人間,一日千里登上天。我想,我們想,關書記最好在我們(我)33耀35歲之前離開縣裡到地區,當上地區的副專員或是九都市的正市長。就在這時候,就是這當兒,招待所的所長來喚我們吃飯了。飯當然是絕好的飯菜哩,招待所完全是按給新任縣長接風的標準做的飯和菜,燒魚、燉雞、排骨、鹹水鴨和丸子湯,七七八八擺了四桌子。可來陪我們吃飯的卻只有地委組織部的劉處長。原來說好縣裡領導班子的領導都來的,關書記要在飯桌上把我和紅梅以「內部消息」方式宣布給所有的縣領導,要讓我們儘快地熟悉各部門的領導和工作。可是關書記沒有來,縣班子里的領導也沒來。在縣委招待所的一個大飯廳,擺了四桌飯菜卻只有劉處長、紅梅和我三個人。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們革命事業的地震已經在腳下醞釀了,堅實的土地已經開始搖晃了,可我們真的是被勝利把頭腦沖昏了,是革命的大好前景把正在發生的巨大悲劇掩蓋了。從招待所的二樓走下來,拐個彎到了東側的平房大飯廳,看見劉處長,我以新縣長和藹可親的姿態和他握了手,紅梅把「處長好」三個字叫得又甜又膩,像那季節熟過了頭兒的紅杏兒,可是劉處長和我握手時,只拉了拉我的手指頭,應答紅梅時只瞟著她哼了一下子。我望著那大飯廳的四桌菜和擺好的酒和酒盅兒問:「關書記還沒到?」劉處長坐在了一桌飯前的椅子上:「不來了。」我微微的詫異著:「那,縣裡別的領導……」劉處長拿起了筷子拿起了碗。「先吃吧,吃完了我給你們談。」我開始感到腳下有些晃動了,感到腳底有一股冷風生出來。看看紅梅,見她的臉上有淺淡一層白,不消說她已從劉處長的態度和舉動中感到了不祥和異樣。畢竟我們都是從鬥爭的風雨中闖將出來的。畢竟我們都是富有鬥爭經驗的革命者。畢竟在革命中什麼樣的風雨我們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我們也都聽說過。我們知道,革命有時會成在一念之間,也會敗在一念之間。而革命的成功,並不等於鬥爭的結束。只要階段存在,階級鬥爭就永遠不會結束,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鬥爭,各派政治力量的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在權力的爭奪和意識形態的佔領就還是長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風雲突變的,異常激烈的。見劉處長已經拿起筷子吃菜了,給紅梅遞個眼色,我們便分開坐在他的兩側吃起來。四桌熱菜的蒸汽在明亮的飯廳蒸騰著,冬眠後和新生的蒼蠅共同肆無忌憚地在那三張飯桌上吃喝享樂著,灰白嗡嗡的聲音像《奇襲白虎團》中那段對唱的低胡兒。日光油油烘烘,從菜桌移到我們的臉上和身上,像過了油的布蒙在我和紅梅的身子上。招待所長不知道發生了啥兒事,小心地守在飯廳的門口外。劉處長吃了半碗大米飯,只在一個辣椒炒肉的盤邊不停地動筷子。我和紅梅盛了米飯,卻都似吃非吃地把碗僵在半空里,去盤裡夾菜時也只是夾青素,不敢去夾那魚肉和排骨、燉雞和水鴨。時間像豬油樣凝在我們的筷子頭兒上。劉處長嚼飯的聲音灰土瓦片樣落在飯桌上。紅梅不停地打量我,臉上的陰雲宛若一塊濕了水的黑布兒。我終於把飯碗僵在了半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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