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失敗與慶典

1愚公移山

中國古代有個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說的是古代有位老人,住在華北,即北山愚公。他的家門南面有兩座大山擋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決心率領他的兒子們要用鋤頭挖去這兩座大山。有個老頭子名叫智叟的看了發笑,說是你們這樣干未免太愚蠢了,你們父子數人要挖掉這樣兩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說: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兩座山雖然很高,卻是不會再增高了,挖一點就會少一點,為什麼挖不平呢?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他就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大山背走了。2終於到來的慶典事情慢得和老牛破車一模樣,慢得還沒有我的情愛地道進展快。我以為老團長會帶著軍隊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回到縣上立竿見影地任命我為鎮上的國家幹部哩———這是我走上鎮長、縣長、地區專員乃至省長的重要一步,可他走了之後,三天沒有消息,一周沒有消息,半個月過去,仍然沒有提拔我的消息傳過來。我有些失望。王振海寫了幾份檢查後,還是他的書記兼鎮長,而我在漫長的等待後,還是我的村支書和不脫產的鎮黨委委員。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中國最基層的鄉村幹部。不消說,作為一個富有經驗的革命者,我不會在形勢發生逆轉的時候露出急躁情緒,不會輕易患上革命急躁症。我若無其事,不動聲色,在那個冬天裡除了開開會,鬥鬥人,讀讀毛著,仍然大抓積肥運動,仍然發揚著老愚公的精神,每夜挖洞不止。冬日將盡時,我的那間地下洞房挖成了,連洞房中的三個氣孔和炕似的床鋪也都挖成了。那一天天高雲淡,春光明媚,拂曉前的天色透明而又鮮亮,我把最後一擔土倒進大渠里,準備好好睡上一天時,鎮上的田秘書把我從夢中叫醒了。「高支書,請客吧你。」我揉著眼睛翻個身。「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田半笑半語地,「那是那是,我知道當副鎮長僅僅是你萬里長征中的第一步,雪山和草地都還在後邊哩。」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瞌睡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面對一臉神秘的田秘書,我說你說啥?他說你當程崗鎮的副鎮長啦,批文已經到了鎮上,我先來給你透個消息兒。我有些不敢相信,可我知道那是真的。那當兒我想狂喚一嗓子,想在地上翻個筋斗啥兒的,可娘正在院里餵豬,我的孩娃紅生、女娃紅花也正要背著書包上學。我以為那時候是吃過早飯剛入前晌兒,就壓著興奮對田說,晌午我請你,你想吃豬頭肉、牛雜碎咱到街上買。田說:「晌午?眼下家家都吃過了晌午飯,你昨兒夜幹了啥?睡得昏天地暗、黑白顛倒哩。」從屋裡走出來,日頭果然已經懸在村頭樹梢上,院落里堆滿了黃色的溫暖和草發芽綠的青嫩味。娘在給豬槽倒著豬食說:「愛軍,飯在鍋里蓋著哩,吃去吧。」我望著娘,望著娘的滿頭白髮說:「娘,我當副鎮長的批文下來啦,從今兒起你孩娃就是國家幹部啦。」娘久久地立在那兒打量我,像她不再認識她的孩娃了。那天的後晌兒,我把程崗大隊支部的全班人馬集中到了程慶林的家裡邊(慶林的爹會做飯),從國營飯店買了熟牛肉、熟豬肉,還有豬下水、豬雜碎,過冬的蘿蔔和白菜,弄來了粉皮和粉絲,灌了幾斤散裝的白乾酒,統共燒了九個菜,三個湯。我們和田秘書一道,從後半晌喝到夜黃昏,又從黃昏喝到月亮升起來。我端著酒杯對大家說,任命我當副鎮長(儘管不脫產,暫時還是農業戶口)不是我高愛軍的成長和進步,而是程崗大隊的鬥爭之收穫,是大家共同進步的象徵和勝利。我鼓勵大家,日後要更加團結,共同戰鬥,在最短時間內,千方百計把王振海從書記、鎮長的位置上推下去,待我當了鎮長之後,任命田秘書為鎮黨委副書記,任命紅梅為副鎮長兼鎮政府的婦聯主任,程慶林為鎮黨委委員兼程崗大隊支部書記,其餘支部成員,一次類推,各都提拔一級兩級。那時候誰家有了困難,比如弟弟、妹妹需要安排工作;比如想把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都將不是啥兒難事了。大家都在為我當了副鎮長而乾杯,都焦急地等著我立馬當上鎮長或是鎮黨委書記哩。當然,最好是當上書記兼鎮長,或鎮長兼書記,把黨和行政的權力全都抓在手裡邊。大家群情激奮,情緒高昂,鬥志昂楊,五斤56度的地瓜干酒喝下去,一下醉倒了一大片。田秘書醉倒在桌子下,抓住我的手說:「高副鎮長,有一天你當了鎮長或書記,我不敢妄想當個副書記,但你一定要給我轉個正,不要讓我當了五年秘書,戶口還在山區老家裡。」我拍著胸脯向田說:「你放心,我高愛軍如果說話不算話,那我還是黨員嗎?還稱其為黨的領導幹部嗎?言而無信我以後還如何革命啊!」田秘書就含淚流涕地又喝了半碗酒。就終於倒下了一大片兒。我不知道我和紅梅醉不醉。我想我們是半醉。從聽說我終於當了副鎮長,到月亮帶著酒味升起來,我身上的血都如奔息不止的長江和黃河,滾滾不息情流去,滔滔不絕愛湧來。春雨滋潤苗兒壯,朵朵葵花向陽開。北國那個風光喲,千里冰封萬里雪;長城內外喲雨莽莽,大河上下喲頓滔滔;山舞銀蛇那個蠟象喲,天公又有什麼了不得。看那個紅裝素裹喲,分外妖嬈美山河。江山如此那個多嬌喲,引無數英雄競折了腰。秦皇那個漢武喲,略輸一點文采喲,唐宗那個宋祖喲,稍遜那個一點風騷喲,一代那個天驕喲,也只知射那個大雕喲,俱那個往矣喲,數風流人物還得看咱們今朝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喲……每一粒那個血星喲,每一個那個浪花呀,都在那個滾燙和燃燒。只要瞄見紅梅,只要紅梅也在看我———我們忍不住要在飯桌上彼此偷看,眉來眼去;身強力壯的目光,就在空中劍擊相撞,劈啪起火,使那白色的酒味中,塞滿了我倆桃紅的渴念和慾望;使那滿桌雜七雜八的香味里,堆滿了我們粉紅的焦急和難捺。在大家的碰杯和慶賀的桌子下,我和紅梅的腳一刻也沒有停歇過,不是她輕輕去踩我,就是我輕輕去踢她;不是她脫掉鞋子把腳塞進我的褲腿里,就是我把腳塞進她的褲腿用腳趾頭去捏她小腿上的肉。終於醉倒了一片後,我們可以無所顧忌了。讓慶林的爹、娘照顧著那些和我鞍前馬後戰鬥的革命者,我對他們說,你們二老請放心,我當鎮長時慶林就是副鎮長,我當縣長時慶林就是副縣長,我當省長了,慶林不是地區專員也一定是縣長或縣委書記哩。慶林他爹娘有些不敢相信我的話,他們說這輩子慶林能像我現在這樣當個副鎮長兼村裡的支書也就知足了,也就不枉為我的左膀右臂了。我說你們目光短淺,燕雀豈知鴻鵠之志。就在他們的瞠目結舌中,我拉著紅梅的手從慶林家裡出來了。那一刻真是皓月當頭照,心情無限好。走出慶林家大門,紅梅一下就撲進我懷裡,一下就把舌尖逼進了我嘴裡(我的靈魂我的肉,她總知道我在啥兒時候最為需要她),活蹦亂跳一會兒,又逃走似的躲回去,使我感到嘴裡心裡都空空蕩蕩著。「今夜我倆死了也得住一塊,」她說:「以後這鎮政府的一半是你的政府哩,我們不能老是賊一樣偷雞摸狗呀。」這當兒,我聽見從程中街上傳來了腳步聲(怎能不顧一切呢?革命允許你不顧一切嗎?感情用事,幼稚可笑)。沒說話我就忙不迭兒拉著她往程后街里走。她說你去哪?我說你別問,只管跟我走。我該讓她看我那偉大的愛情工程了,我該把那浩大的工程作為愛物送給她(我的靈魂我的肉喲)了。我已經當了副鎮長,儘管不脫產,可也是國家和黨的正式一名領導了,那愛情之洞也已靠近著尾聲,我不在這一夜、這當兒更在啥兒時候獻給我的提拔、我們的勝利和我這位不可分離的革命伴侶呢?我們踏著夜寂到了我家裡。娘的聲音從窗里傳出來:「愛軍,還吃飯吧?吃了娘給你燒。」我說:「你睡吧,娘,要吃了我自己燒。」娘說:「跑了一天,累了就別挖啦,早些上床睡吧。」我說:「別管啦,你領著紅生們睡覺吧。」(娘啊娘,我偉大的母親呀———最初洞挖到二十幾米時,有一夜我剛從洞口爬出來,就看見她照著油燈立在洞口上,「愛軍,你說實話你要幹啥哩,娘已經到下面看過幾次啦。」娘的話使我吃了一驚,我說:「現在雖不兵慌馬亂,可這形勢比兵慌馬亂都複雜,哪個月你不聽說打死人?不聽說槍斃反革命?你孩娃是革命領導哩,有多少人在背後盯著呢……連毛主席都號召深挖洞,我們家能不留一條路嗎?」我說:「娘,革命這門行當你不懂,它是上了船就不能再下來,下來你就成了反革命。咱家必須挖這麼一個洞,有了這個洞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革命,去努力當鎮長、當縣長、地區專員、省委書記……你娃這輩子也有可能當上去。」娘木木獃獃立在那。那一夜,我睡了她還在洞口坐了大半天,至來日,那豬圈裡又多了幾捆玉蜀黍桿,洞口比往日蓋的更嚴了。)現在,這洞里要走進一個新人了,她將是這洞的主角和主人。我點上馬燈,牽著紅梅的手朝洞口走過去。月色如水。院落里潮潤冷涼,她的手像幾條被煮了的魚樣燙在我手裡。往豬圈那兒走去時,她用手尖摳了我手心上的痒痒肉,我狠狠地捏了她的手指頭,告訴她偉大、神聖的時刻到來了,一切的分心都是對這一刻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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