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風雲初記

1 程崗鎮的氣息

我是三天以後回到了我的故鄉程崗鎮。狂情暴愛和革命就這樣暴風驟雨般地開始了。愛情與腐化,階級與親情,仇恨與鬥爭,理學與程家,法律與革命,革命與生產,忠於與愚昧,男人和女人,雞巴與乳房,漂亮與醜陋,糧食與飢餓,父親與孩娃,孩娃與母親,男人與老婆,支書與書記,手銬與繩子,稻草和黃金,這些東西,說到底全是敵敵畏。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真想把它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它們永世不得翻身,還要再在它們的頭上撒泡尿。你們要是讓我活著離開這地方,我回到程崗鎮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雞巴在那些東西的頭上撒泡尿,往程崗鎮的革命頭顱上拉泡屎。我得先說說歷史悠久、光芒四射的耙耬山脈和程崗鎮。耙耬山脈為伏牛山系的一條支脈,東起程家崗,西至白果山,蜿蜿蜒蜒八十里,多為低山和丘陵。在這山脈間,山間和谷地相融,嶺梁與河溝相匯,海拔在250至400米之間,土地有陡坡地、梯田地、川台地、溝平地,總計3.4萬畝。其中的陸渾嶺,春秋時為陸渾戎地,漢置陸渾縣,屬於弘農君,縣誌上寫得清清楚楚呢。當然,耙耬山脈最負盛名的還不是陸渾嶺,而是與嶺有一川之隔的程崗鎮。程崗鎮原來叫程村,然而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村;現在叫了程崗鎮,也不是耙耬山脈間雞零狗碎的小集鎮。它是宋朝「程二夫子」程顥、程頤哥倆的故居。元朝仁宗那會兒,為了紀念先祖聖人,在程村曾修下一座祠廟,過了明景泰六年,這廟你修我補,誰都為封建階級增磚添瓦,那廟就成了三節大院:前節有欞星門、承敬門、春風亭、立雪閣;中節有道學堂大殿和「和風甘雨」、「烈日秋霜」二廂房;後節呢,有啟賢堂大殿,兩側對立著講堂四座。這三節大院,佔地數十畝,雕樑畫棟,龍飛鳳舞,石碑如林,松柏參天,說到底是封建主義的活教材。明朝天順年間,詔封程村為「兩程故里」,在村東一里之外,修下石牌坊一座,上刻「聖旨」二字,下刻「二程故里」四個字。因為是他媽的聖上親筆,當路直立,人出必由此,入必由此,文官過坊下轎,武官過坊下馬,因此這程村就名揚天下了,好像是豫西耙耬山脈間的天安門。程村背後的黃土崗,是耙耬山脈的東起端,因此那崗就近魚沾腥叫了程家崗,後來,程村人口繁衍擴戶,和崗上的人家相連相扯,村改鎮時,二村合併一村,也就成了程崗鎮。程崗鎮89%的人家都姓程,都是程顥、程頤的後代和子孫,像我們高姓的人在那兒單門獨戶,能活出我這樣的人物,打出一片天下,輝輝煌煌,熱熱烈烈這些年,在程崗鎮,在程家史中是絕無僅有,空前絕後。這一切都得感謝那場紅光滿面的大革命。受剝削和壓迫的人們只有革命才能有出路,不革命就只能活在黑暗中。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你們別打斷我的話,我不會把話題從東山扯到西山上。因為縣人武部的部長到軍分區開會不在家,讓我為了辦理復退手續在縣城待了整三天。那三天我目睹了縣城如火如荼的大革命。感受到了革命的巨浪正以千軍萬馬之力,排山倒海之勢,在全國各地洶湧澎湃,奔騰向前。我在縣城坐立不安了。程崗鎮的革命和愛情已經等我很久了。辦完復退手續我就立馬回到了程崗鎮。經歷了79里的公共汽車從「兩程故里」的牌坊下面穿過時,我熱血沸騰,手心出汗,內心的激動和三天前在城郊鐵路邊莫名其妙的情愛一模樣。我想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首先砸掉「兩程故里」石牌坊。封建王朝立下的老牌坊,幾百年後程崗人民的婚喪與嫁娶,路過那兒還要人下車,息鼓樂,連長途客車從牌坊下面過去時,也要三鳴喇叭,以示對程夫子的尊重和敬仰。我沒想到革命已經席捲中國大地、五湖四海了。從九都來的客車司機還在牌坊下鳴他娘的禮儀喇叭哩。我沒有對司機說啥兒,那車上坐滿了雜七雜八者。我知道只消把那牌坊一砸就一切完結了,革命的大幕也就拉開了。在程崗鎮的車站下了車,走進我鼻下的第一道景觀是鎮上的臭味和土氣。社員們正挑著草糞往小麥地里送追肥,他們拉成一隊,老的少的,臉上都有一些悠悠閑閑的紅黃色。等他們走過去,鎮街上就剩下一片閑情了,雞子在街上刨土覓食兒,旱鴨搖著肥敦敦的屁股從街的這邊走到那邊去。在我同學程慶東家的一堵山牆下的日光里,有頭母豬懶睡著,還有隻狗卧在豬邊上,頭就枕在母豬的一條後腿上。更為奇妙的是,還有一隻麻雀在母豬的肚上翻著豬毛捉虱子,那景象使人想到這兒離革命的遙遠,至少是要從延安到了海南島。我有一點莫名的失落感,就像從盛夏一步踏進了冬日裡。當然,也有暖暖和和的親切感。鄉下的一切我都熟悉得如一個人熟悉他的衣服和手腳。我指望我能看到一點新鮮和陌生,比如說街上貼了幾張大字報,有人戴著袖章在街上慌慌張張走過去。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啥兒都和原先一樣兒。流水不腐,腐水不動,這兒正是一潭死水呢。我就是踩著一潭死水回了程崗鎮。程崗鎮統共四條街,程家前街、程家中街、程家后街和程廟後的雜姓街。不消說,我家自然是在廟後的那條雜街上,雜街西那三間土瓦房,一隅土院落,單門向南開,那也就是普通平常的高家了。我將到門口時,鄰居家的一個孩娃見了我,朝我笑一笑,突然對著我家大門喚:「桂枝嬸———你男人回來啦———」然後卻朝程中街的那頭跑去了。桂枝沒有出門迎接我。我推開虛掩的大門時,我媳婦桂枝正在院里淘麥子。孩娃紅生在她旁邊拿著一根柳枝趕著要圍啄麥籃的雞豬和家雀,歲半大的女娃紅花瞌睡樣趴在她娘的大腿上,這景象和我在街上看見的雞、鴨、豬、狗一模樣。死氣沉沉山區天,沉沉死氣鄉村地,革命氣象在哪裡?還須愛軍你開創根據地。我提著行李立在院落里。桂枝和孩娃們聽到門響扭過了頭,她沒有站起來去我手裡接行李。她不知道她面前立的是一個未來的革命家和鄉村政治家。她微微怔了怔,朝我笑一笑,說:「回來了?不是說幾天前就要到家嗎?」我想起城裡的革命和城郊鐵道邊上的一幕戲,說:「在城裡耽擱了。」她說:「回屋吧,還立著幹啥兒!」又說:「紅生,叫你爹———叫呀?叫爹。」已經五歲的紅生沒有叫。他和紅花都怯怯地望著我,像我不是這個家裡的人。這一瞬我對複員退伍猛地開始後悔了。我想起在部隊時領導常說的兩句話:革命還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把行李放回屋裡,順手我把屋中央的幾個凳子規正到界牆邊,撩開兩間屋裡溜一眼,出來說:「我娘呢?」桂枝沒扭頭,仍舊淘著麥子道:「她想圖清靜,又回到崗上去住了。」我心裡頓時轟一下,像有棵榴彈在胸膛裡邊炸開來。然我沒說話,只用腳在地上狠狠擰一擰,就出門立在屋檐下,朝著鎮後的崗上望,卻只看見高大的程廟後院的啟賢堂大殿和中節院里道學堂大殿的一個角。殿堂四角翹檐下的風鈴,鐺啷啷、清泠泠地越過一道院牆響過來。看見那程家大廟時,我心裡緩緩朝下沉,決計有一天我不僅要砸掉「兩程故里」的石牌坊,還要一把火燒了這寺廟,我從程家崗上搬下來就想燒想砸這寺廟,沒有緣由我就想燒砸這寺廟和那石牌坊。當兵四年回來我越發想燒了砸了這寺廟。這時候,孩娃紅生突然在我身下仰臉叫了一聲「爹」,我心裡暖融融地動一下,摸著他的頭。我說:「叫爸。娃,城裡的人都是叫爸哩。」紅生朝我搖了一下頭。我說:「那就還叫爹吧……去,屋裡那個黃包里有糖吃。」有了糖,紅生和紅花就一連聲地叫爹了,像世界上只有爹才給兒女糖吃。那幾年,包糖的都是紅薄的亮油紙,紙上都印有鬥私批修之類的話,當孩娃們把那糖紙扔到院里的豬糞、雞糞邊上時,我忙不迭兒把那糖紙撿起來,說別亂扔,上了綱就是反動呢。他們聽不懂我的話,桂枝就扭過頭來說:「這兒是鄉下,可不是你們部隊上。」我想對她說,縣城裡的革命都鋪天蓋地了,我退伍回來就是為了革命呢,可我看見她回身看我時,臉上的不屑厚得和程廟的院牆樣,我只好又把話給咽下了。再說,她的臉是那種黑紅的塵土色,彷彿永遠沒有洗凈樣,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城郊鐵路上的一場戲,冷丁兒使我把要說話的想念都給壓回了,忽然連看也不想看她了。我又把目光盯在高舉在半空的程廟的屋檐角。這當兒,剛剛朝衚衕那頭跑去的孩娃又冷丁兒跑進我家喚:「愛軍叔———支書爺讓你快去呢。」桂枝把從水盆撈出的一罩兒小麥水淋淋地放在盆沿上,彷彿忘了一件天大的事,突然被進門的孩娃提醒了,她臉上泛濫著一層鮮活和生動,大高聲地對我說:「快去吧,俺爹讓你一回來就去看他的,我一淘麥就給忘了哩。」又問:「你給俺爹捎了啥?他愛吃城裡的糕點,罐頭呢。」還說:「紅生,紅花,和你爹一塊去看看你外爺,問他吃不吃雞蛋撈麵條,吃了晌午我給端過去。」

2一段革命外的婚姻史

我沒給你們說過我的岳父也是程崗鎮的一個革命家,曾經在某一天替八路軍送過信,解放後他就當了村支書。程家崗的十幾戶人家原是獨立的一個生產隊,屬五里外的趙莊大隊管。那時候程村只是一個集,是鄉公所的所在地。鄉長是程家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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