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邂逅革命

1以革命的名義

等我死過之後,安靜下來,我會重新思考我的一生,言論、行為和我行走的姿勢及對那雞屎狗糞的愛情的破解。那兒是一片溫柔之鄉,是思考的上好去處。思考在那兒如柳絮飄落樣輕柔美麗,燦若桃花。可眼下,他們以革命的名義,已經把執行槍決的槍口對準了我和紅梅的後腦。死亡卡住了我思考的咽喉,我只能雄赳赳,赴刑場,迎著槍彈去;氣昂昂,笑生死,跨過陰陽橋。臨刑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無所愁。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自應酬。革命必須這樣,拋頭顱,東征西戰筋骨斷;灑熱血,粉身碎骨也心甘。三天之後,或者一周之後,我和紅梅將在那片山坡下、河道邊的鄉村刑場,同戴一副手銬,同跪一個坑沿,同赴溫柔之鄉。時間於我們已經很少,像上甘嶺的水壺中最後的水滴,粒粒晶瑩,滴滴珍貴。我生命的那把火炬即將熄滅,它曾經燎原過山河與大地,小溪與溝壑。燃燒了空氣和森林,流水和女人,動物和石頭,青草和腳步,莊稼和男人,季節和街道,還有女人的子宮,女人的頭髮,女人的唇目和女人的衣物。一江春水西流去,東風西風鏖戰急。娘哦娘,兒死後讓兒的墳墓向東方,使兒能看見集鎮與程崗。

2痛說革命家史

讓我也痛說一段革命家史吧———

1942年臘月,耙耬山脈間的程崗鎮在一夜狗吠之後,日本人從村頭歡笑而過,因此就少了男人,多了寡婦。我爹死了,我降生了。那一夜血雨腥風稠,白骨鱗鱗厚。我爹出門去喚接生婆,到鎮口上日本人把刺刀捅進他的肚子里,旋即腸子就瀑布一樣流出來,火辣辣把鬼子的刺刀纏繞著,血腥腥把祖國的土地瀰漫著,紅旺旺將民族的仇恨燃燒著……

同志啊,親愛的同志!我們曾經都是紅彤彤的革命者,曾經都是同一戰壕中的抵抗者,你們能不能不打斷我的話?我以中國共產黨黨員的偉大身份求你們不要打斷我的話,讓我敞開來痛痛快快說完這一段家史吧。

叫我說我就只能這樣說。我必須這樣說。這樣說我才能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一個頭兒來……龍生龍,我是革命一條根,鳳生鳳,自然我苗正根又紅,自幼革命力無窮。我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陽光雨露哺育我長大。1964年,我22周歲,繼承先烈遺志,參軍到了部隊。我所在的部隊是基建工程兵,挖山洞,穿山鑽谷;修鐵路,風來雨去;樹雄心戰天鬥地,立壯志繪我河山。三年中我隨部隊跨越了三省九縣,四次榮立三等功,五次連嘉獎,六次營嘉獎。嘉獎證書把我的檔案塞得滿滿當當,光芒四射,連一口污氣都吹不到裡邊去。解放軍是所大學校。我本來是營、連培養的幹部苗子呢,要提干我如今就是營長或者副營長,就不會讓你們把判決我和紅梅的布告貼滿程崗鎮。我知道新延安般的紅色程崗那大街小巷、牆上樹上,井台和磨房,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倆的死刑布告書。布告書像冥錢一樣漫天飛舞雪飄飄,瑟瑟作響淚遍地。

天呀天,這真是開玩笑!

地呀地,天大地大的玩笑哩!

我一點都沒想到,日頭果真會從西邊哐咚一下走出來。要想到我無論如何會留在部隊上。本來80911部隊也要調我的。偉大的1967年,我們部隊在你來之湖,我來之海,大家走到一起來,一個目標一條心,實現共產主義創未來的團結緊張中,轟轟隆隆解散了,有一部分縮編到了80911,可是我卻要求複員了。指導員說,高愛軍,你到80911部隊照樣能提干。我說我要回家鬧革命。我在部隊干夠了,連續四年鑽山溝,放山炮,修的鐵路從這個省伸到那個省,可我們每次換防都是徒步急行軍。有一次修偉大、雄偉的國防備戰鐵路時,我在一條山溝鑽了一年八個月。一年八個月沒有見過老百姓,一年八個月沒有去鄉鎮趕過集,一年八個月沒有聞過女人的味。部隊從那條溝里出來時,碰到一支結婚的隊伍從面前開過去,全連官兵齊刷刷地立下來,每個人的目光都劈劈啪啪響。新嫁娘的漂亮光芒萬丈照千里,霞光萬道映宇宙。她身上粉紅的香味毒氣一樣把部隊打垮了。到目的地後指導員和連長讓大家逮捕靈魂找問題,囚禁思想鬧革命。半個月的心靈整頓,最後人人內心都脆白成了能做最新最美圖畫的一張紙。我就是在心成紙的時候決定複員的。我在部隊呆夠了。我要回家革命了。做人要做什麼樣的人?要做誠實的人。實在說,我也有些想我的媳婦了。連那樣不配我想的婆娘我都想她了。不消說,這是部隊獨特統一、步伐整齊的革命生涯創作的生活悲喜劇。我媳婦名叫程桂枝。桂枝雖然封建又傳統,可她是女人,有一柱女人身,有一張女人臉,身上臉上黑里透紅和用舊的毛主席語錄的書皮一個色;中等個,胖身子,走路時屁股一跳一躍,似乎那兒的臃肉每天都要求翻身得解放,鬥爭著想到一片藍天下。你們誰要早些熟悉程崗鎮,你們誰就認識我媳婦。我媳婦她爹是解放後新中國的第一任村支書。因為他是村支書我才娶他閨女桂枝的。入伍前桂枝給我生了一個男孩娃。入伍後的第二年,桂枝又去豫鄂相交的某某山地探了親。那時候,我們部隊在2號峰下挖山洞(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做備戰禦敵用。有一天,我正在洞里推石碴,一個新兵揮著十字鎬兒衝進洞里喚:「高愛軍———外邊有個和水缸一樣的女人找你哪———」我朝那個兵身上踢一腳,說:「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那兵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那女人說你是她的男人哩。」

我轟隆一怔,嘩嘩啦啦朝洞外走過去。

洞外的女人果然就是我的媳婦程桂枝。

夜間我就和桂枝睡在連隊的接待室。那是一間比這屋子小了一半的帳篷屋,四面用磚疊起一人高,頂上用軍用篷布苫隔了天,牆上貼了毛主席的像,桌子上放了幾本毛主席的書。床就貼牆擺在毛主席的像下邊。桂枝沒有把我家老大紅生領到部隊來,她獨自在我們國慶施工決戰的前幾天來隊了。我說:「任務正緊哩,你來隊幹啥呢?」她說:「麥割了,秋種了,農閑了,這時候不來就沒有時候了。」我說:「備戰工程到關鍵時刻了。」她說:「紅生都過兩歲啦,能滿世界跑了哩。」我說:「你來是給我丟臉呢,你看你那樣兒嘛。」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新縫的粗織大襟藍布衫,默一陣自己動手去解著她自己縫製的布扣兒,「庄稼人,不都是這樣嗎?」她說:「紅生兩歲多了,我該再懷了。我想要個女娃兒,就火車、汽車地趕來了。」她說她一路好辛苦,坐錯了車在一個車站的地上睡了一通宵,幸虧鼻子下面有嘴才找到這兒來。說她要不是想兒女雙全打死她都不會找到部隊來,不會讓我說她來隊給我丟了臉。她說你不就是嫌我長得丑?嫌我丑你當初給我訂婚、結婚幹啥呀?嫌我的長相不好為啥還讓我生下紅生呢?然後說著說著她就把衣裳脫光了,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屋裡的燈泡是45瓦,通明達亮有層金顏色,把她的肥胖一照使她身上閃著一層暗紅的光。屋裡有股女人的肉香味像漫了一層粉紅的霧。我想好好盯著她赤裸的肉身看一陣。我當兵兩年了,孩娃冷不丁兒過了兩歲了,忽然間覺得結婚後她給留下的赤裸模樣全都模糊了,忘光了。我把目光僵僵地扭過去,可她卻僅在床沿坐了那麼丁點功夫,就撩開被子鑽進了被窩裡。鑽在被窩那一瞬,我渾身的血都熱烈了,嗓子里乾燥得如曬了三年的木柴皮。我一點沒料到,桂枝的乳房比先前大了哩,細白也如兩隻兔頭兒。她撩起被子躺下時,那對乳房在她胳膊彎里跳跳躍躍,發出兩股熱燙的紅光不見了。被子將它們蓋住了。我想起兒少放羊時,看見在深草中跑著的白兔兒,跳起時頭就靈活地躍在天空下,落下後那白色便轉眼消失在被子樣的草地里。我想起她原來的乳房沒有那麼大,乾癟得如兩個放了氣的小皮球,生了紅生不下奶我還下河給她捉過魚。她娘說:「愛軍,你去河裡給我閨女捉幾條魚。」大冷天我就下河去給她捉魚了。那時候她的乳房像啥呢?像晝藏夜出的兩個黃鼠狼的頭。怎麼它現在就大呢?就白呢?就肥得像了兔頭呢?

我說:「桂枝,紅生還吃奶水嗎?」

她把臉扭過來:「不吃不行哩,在奶頭上抹了辣椒他還吃。」我似乎知道她的奶兒為啥那麼蓬大了,那麼如兔頭一樣誘人了。我說:「你還想懷孕哩?」她說:「不是為了開懷我會千百里地跑來嗎?」我開始脫衣服。軍裝的扣子從下擺是能猛地一拉就把五個扣子如拉鎖一樣拉開的。那是新兵時訓練的課目之一呢,以防美帝和修正主義突然襲擊時,急行軍能瞬間睡下去,瞬間爬起來。我很快把我的衣服脫光了。火急地往被窩鑽著時,桂枝又坐起來拉滅了燈。就在她坐起那一刻,那兩隻兔頭又躍出草面了。我的雙手像要抓住兔頭樣伸到了她的雙乳上。然後,我沒有急著去做那樣的事。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媳婦,我們的結婚證書大紅鮮艷,光芒四射,捍衛著我們生兒育女和男人、女人間的一切趣事兒。我有兩年沒有摸過女人了。我似乎把女人是啥物形兒都忘了,把女人身上的一切物形全忘了。我需要一點一滴地從她的頭上往下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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