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醜聞

就在金葵從上海踏上歸途的這天,這天上午,穀子和小侯帶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走進了三號院的院門。

這個女人先被帶到了後院東房側廳見了周欣,東房側廳現在也是周欣的畫室。隨後,周欣又帶著她去了高純的卧房,把這個女人介紹給高純。

高純還躺在床上,上身靠著枕頭,下身蓋著被子,從周欣一進屋他似乎就意識到什麼,目光直直地盯著她身後的那個女人。周欣態度平和地把那女人介紹過來,並不理會高純臉上的意外和疑心。

「高純,這是余阿姨,是請來專門照顧你的。余阿姨過去在醫院當過陪護,對照顧病人很有經驗。」在介紹完余阿姨後,周欣又介紹高純:「這是我愛人,你叫他高純就行。這間房就是他的卧室,我有時在這兒睡,有時睡隔壁。你主要是照顧高純,其它像打掃衛生什麼的你有空閑就幫著做做,沒時間我和李師傅做。呆會我帶你見一下李師傅……哎,高純,你也該起來了吧,起來吧,我幫你穿衣服。余阿姨你把那個輪椅推過來……」

周欣的雙手還未觸到被子,高純忽然生硬地發問:「金葵呢,金葵什麼時候回來?」

周欣的聲音和動作,都在半空耽擱了一下,答道:「金葵,她在上海。」

高純話接得很快:「她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說不好,這兩天先由余阿姨照顧你。」周欣面無表情,反問:「怎麼,你很想金葵嗎?」

高純沒有回答,周欣的以攻為守,讓他放棄了追問。

也許是得到了周欣的授意和支持,頂替金葵的余阿姨為高純做的第一頓晚飯,不僅相當鋪張,而且極盡精細之能事,七碟八碗放滿了桌子,但,高純毫無食慾。他沒精打采地喝了兩口湯便放下碗來,余阿姨殷勤地幫他把一大塊魚肉挑凈刺骨,剛剛放到他的碟中,高純卻沒精打采地說道:「我飽了,我想睡了。」

余阿姨尷尬地去看周欣,周欣也不勉強他,從餐桌前站起身來,說:「好吧,那你今天早點睡吧。」

周欣親自推高純回了卧室,她照例給高純用熱毛巾擦了手臉,幫他蓋被、關燈。兩人之間,沒有一眼交流,沒有一句言語。

火車抵達北京時天已經黑了,金葵在北京火車站的站前打車,回到仁里衚衕時心情竟有點激動。她走進前院時,剛剛晚上九點多鐘,往常這個時辰,高純還不會入睡。

但她沒能見到高純,她被周欣攔在了前院的大餐廳里。周欣對她上海之行的彙報似乎並不留意,她耐著性子聽金葵說完上海畫廊的有關情形,然後,審慎措辭,堅定開口,向金葵表達了不再聘用的決定。

「好,謝謝你啊。」她先以一聲謝謝,作為上一個話題的結束,然後,她對面容略顯緊張的金葵緩緩說道:「這一趟你辛苦了,前一陣我不在國內,你照顧高純……也辛苦了。高純是個病人,我本來是想請個有照顧病人經驗的人,但當時走得太倉促了,所以請你臨時過來幫忙。現在,懂得照顧病人的阿姨我已經託人找到了,所以也就不再拖累你了。你也是搞藝術的,又那麼年輕,也不可能在這裡當一輩子小阿姨。聽說你還想去考舞蹈學院?我不懂舞蹈,但至少我還知道,跳舞是個吃青春飯的行當,你今年二十一了吧?再耽誤就不行了。

對自己被突然去職,金葵顯然沒有準備。她日夜兼程,歸心似箭,歸來一刻,竟成離散之時。她知道,一旦她不再擔任這份工作,一旦她離開這個院子,她就很難再見到高純了,甚至很難再與高純保持聯繫。因為,高純是病人,是行動不便的人,是沒有自由的人。身體不自由的人,情感不可能自由。所以,她在惶然驚愕的片刻之後,結結巴巴地向周欣表達了自己的「忠心」。

「啊……沒事,我,我不去考舞蹈學院了,我現在……現在也不喜歡跳舞了,所以我可以……」

對於金葵的「懇求」,周欣顯然是有準備的,她顯然料到金葵想賴著不走,所以她打斷金葵,話接得很快:「接替你的人我已經請了,已經開始工作了。」她甚至一語雙關地把不想明說的潛台詞也說了出來:「這個阿姨年紀比較大,比較踏實,照顧高純……我更放心。

「你是覺得我照顧高純不好嗎,我不踏實嗎?你認為我工作不踏實的話,可以給我指出來,我可以改正……」

金葵的呼吸有些慌亂了,周欣卻是有條不紊:「工作上是否踏實,我現在還不太了解。但我知道,你很年輕,太年輕的人,想法太多,幻想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追求……太多。」

「我現在只追求做好這份工作,」金葵的口吻幾近乞求:「我只追求讓高純養好身體,讓他開心。」

也許金葵帶著哭腔的聲音太大了,以致周欣以沉默相對時,餐廳高大的上空,還殘留著一些回聲。金葵的眼淚流下來了,但眼淚讓周欣無動於衷。

「現在高純需要的,是安靜。」她說:「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把工資結給你,你就可以走了。」

金葵流淚,不能控制。周欣冷靜的面容,告示著這個辭退的決定已經不可挽回,不可變更。金葵的目光也就變得絕望,變得獃滯,一切突如其來,她不知如何反應。

「你讓我……再見一下高純,我想再見一下高純!」

「高純已經睡了,他今天血壓不好,已經睡了。你先回屋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新來的阿姨明天要搬到你屋裡去住。」

驅逐令下得如此堅決,如此急促,金葵應該猜到其中的理由了。

周欣的態度已經擺得很明,不難猜的。兩人在空曠的大餐廳裡面面相峙,誰也不再發出聲音,但雙方的心理陣線強弱分明,周欣依然堅硬如鐵,金葵已經潰不成軍。

金葵一夜無眠。

她和衣歪在床上,清晨時似有片刻夢境,倏然驚醒,又不知自己夢見了什麼。

窗帘上的天色已經放亮,金葵連忙下床開門,她想看看高純是否已經起床,她的小屋和高純的大屋都在同一院落,站在院中或可聽到高純的聲音。

她拉開小屋的屋門,目光穿過門前的抄手廊,在院子的中心惶然定住。太陽尚未升起,院里有些霧氣,她看到霧氣當中站著幾個男人,正在低頭抽煙,正在噥噥低語。男人們看她出來,一齊抬頭看她。

她也看他們。她目光停留最久的那個男人她認識的,那人是周欣的同伴,名叫穀子。

她沒有與他們寒暄,他們一大早站在這裡,看上去來者不善。她低頭從他們身邊走過,想去敲高純的屋門,在踏上高純屋外的台階時,穀子開口在身後叫她。

「哎,」穀子沒叫她的名字,他的這聲「哎」,叫得不甚客氣:

「你找周欣嗎?」他問。

金葵在台階上回頭,才發覺男人們已用目光將她圍困,她搖頭解釋:「不,我去看一下高純……」

「高純不在。」

「他……他去哪兒了,這麼早他就起來了嗎?」

「他已經起來了,他愛人帶他去郊外的療養院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什麼,走了?」

金葵不敢相信,她轉身敲打房門。一個保姆,這樣大早上起來敲打主人的卧房,顯然不成體統。身後的男人們圍上來了,態度嚴肅地進行干預:「哎,幹什麼幹什麼,不是告訴你他們已經走了嗎。」在這幾個人當中,穀子顯然是個主角,他的話明示了他們今天守在此處的確切意圖。

「再跟你說一遍啊,這家主人已經走了。他們委託我,委託我們,替他們看管這個院子。這是他們給你結的工資,你一個月是九百塊錢吧,他們給你結了三千。多結了好幾個月給你。你數一下吧。然後你在這個收據上籤個字。麻煩你把院門鑰匙和你那間屋子的鑰匙給我。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要幫忙嗎?」

金葵沒有觸碰那沓鈔票,她轉身重重地又打了幾下屋門,屋內無人回聲。她轉身用哭腔問了一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無人回答。她撥開圍在身後的那幾個畫家,朝前院跑去。

她跑出了三號院的院門。

仁里衚衕已經蘇醒,來來往往都是行人,人人臉上行色匆匆。太陽跳出了屋檐,掃蕩著殘餘的霧氣。除了她自己劇烈的喘息和心跳,整個街巷的氣息和表情,形同以往,別無二致。

金葵此時才漸漸相信,高純走了,一早就走了,跟著他的妻子走了,走得無影無蹤。

金葵是在中午離開三號院的,走時與來時完全一樣,只有隨身的一隻提箱。她走出這座院子時沒有流淚,甚至沒有回頭依依不捨。在她走後的當天下午,穀子在電話局為三號院的兩個電話註銷了號碼。

他在電話局營業廳用手機向周欣做了彙報,告訴她新號已經申請,不日即可開通。周欣在電話里問了金葵走時的情形,穀子也如實做了回答。

「……她午飯以前走的,她自己的東西應該都帶走了吧。她沒鬧,走得挺平靜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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